陸機詩《赴洛道中作·二首》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總轡登長路,嗚咽辭密親。借問子何之?世網(wǎng)嬰我身。永嘆遵北渚,遺思結(jié)南津。行行遂已遠,野途曠無人。山澤紛紆余,林薄杳阡眠。虎嘯深谷底,雞鳴高樹巔。哀風(fēng)中夜流,孤獸更我前。悲情觸物感,沉思郁纏綿。佇立望故鄉(xiāng),顧影凄自憐。
其 二
遠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廣。振策陟崇丘,安轡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銜思往。頓轡倚嵩巖,側(cè)聽悲風(fēng)響。清露墜素輝,明月一何朗! 撫枕不能寐,振衣獨長想。
(據(jù)四部叢刊影印明翻宋本《陸士衡文集》,下同)
《赴洛道中作二首》是陸機重要的代表詩作。晉武帝太康十年,二十九歲的陸機離開故鄉(xiāng)前往洛陽,在路上寫下了本詩。從詩看來,陸機的內(nèi)心是苦悶的,傷感的。他對故國與家園難舍難分,卻不能不志往神留,忍痛離去; 等待著他的明知是一張永難掙脫的羅網(wǎng),卻又不能不硬著頭皮步步朝它走近。這究竟為什么呢?需要從比較廣闊的背景上作一點說明。
這時的陸機有國破家亡之痛,他對這次動身到敵國的京城洛陽去并非出于自愿。陸機的祖父、父親都是吳國安邦定國的功臣。祖父陸遜作為吳國的開國元勛,屢次打敗蜀漢和曹魏,官至丞相。父親陸抗是吳國后期的中流砥柱,曾經(jīng)攻殺西陵叛亂的將軍,大敗晉國的援軍,官至大司馬、荊州牧。又陸氏與孫權(quán)父子有甥舅之親,世代為婚姻,因而吳國的興衰直接關(guān)系到陸氏家族的榮辱。陸機十四歲時父親去世,不久他繼承父親的部分兵權(quán),擔(dān)任了牙門將。等待他的,很可能是似錦的前程。不料就在晉太康元年,正當(dāng)他弱冠年齡,吳國被晉國所滅,他的兩個哥哥,也在戰(zhàn)爭中被晉國軍隊殺死。于是,他和弟弟陸云一起回到華亭老家閉門讀書達十年之久。他到洛陽去,是出于“王命”的逼迫。這在《贈弟士龍詩十首》的序言中有清楚的說明。和陸機同行的還有他的弟弟陸云和吳郡另一個大族之家的顧榮。
第一首大體上可以分為前八句和后十句兩部分。前八句總說,從離家上路寫起寫到一路上空曠無人,見出旅途的孤寂; 后十句緊接著“無人”兩字生發(fā),所見山水景物與家禽野獸無不觸目興懷,觸物傷情,因而加倍懷念起故鄉(xiāng)來。篇末“望故鄉(xiāng)”三字,回映篇首離家的筆墨,首尾勾連,自然圓到。
第一句的“總轡”是說攥住馬韁繩,意思是就要出發(fā)。次句的“密親”即近親,這兩句倒裝,應(yīng)該先是嗚嗚咽咽泣不成聲向送行的親人話別,然后抓住韁繩動身上路。三四句自問自答,意思是身不由己,不想去也不行。五、六兩句是一個以“永嘆”領(lǐng)起的十字句。“北渚”,原義是北方的水洲,這里借指北去的水路,隱喻自己即將踏上的到晉朝去做官的人生道路; “南津”,南方的渡口,這里借指南方的故國與家園。詩人由于離開故土要到北方去做官,不禁長長嘆息,感情郁結(jié)仿佛留在南方的渡口了。接著說,走呀走,越走越遠,野路上空蕩蕩的,見不到一個人。嗚咽辭親、世網(wǎng)嬰身、遺思結(jié)南津等的敘述描寫中,我們仿佛見到了詩人欲行又止、止而又行、茫茫然無所適從的凄苦形象。
后一部分的十句頂承“無人”兩字鋪寫。先說山水草木。映入眼簾的山陵湖澤曲折回環(huán),叢生的草木顯得深廣茂密。這兩句寫所見,下面兩句轉(zhuǎn)入寫所聞。聽到的是從深谷下面?zhèn)鱽淼睦匣⒌暮鸾新曇约案邩漤斏蟼鱽淼碾u叫聲。“哀風(fēng)中夜流”一句轉(zhuǎn)寫感覺: 時間已到半夜,風(fēng)聲嗚嗚,如泣如訴,聽起來不勝哀苦。“孤獸更我前”一句,更把詩的哀苦之情、孤獨之感推向高潮。以上數(shù)句因情取景,借景寫情; 寫孤獨的野獸更是從對面寫出自身的孤獨。但用景語抒情畢竟隔著一層,因而又用兩個直接抒情的句子將寫景的筆墨托住并將蘊蓄在其中的感情直截了當(dāng)?shù)赝侣冻鰜恚@就是“悲情觸物感,沉思郁纏綿”兩句的意思。古人認為,人生下來就有喜怒哀樂愛惡欲七種感情,但平時是內(nèi)含著的,只有在接觸外界事物時才會相應(yīng)地表現(xiàn)出某一種具體的感情來。陸機由于外物的觸發(fā),悲傷的情懷被觸動了,沉重的思慮郁結(jié)難解,纏綿悱惻。正是出于這種沉重的傷感情懷,詩人不禁想起了故鄉(xiāng)。末兩句說,自己久久地站立著凝望故鄉(xiāng),看著自己孤獨的影子不由得凄涼地可憐起自己來了。
第二首不再從離家寫起,而是接寫旅途的情況,順著第一首這凄苦的感情的長流抒情寫景,但感情更為深沉細膩,表現(xiàn)更為含蓄委婉。
敘事寫景的前十句中首兩句寫山水,水闊山長,前路漫漫,不說旅途勞苦而勞苦之情自見。這兩句總起,下面便具體寫出“遠游”的情景。首先在空間上展開: 有時揮動馬鞭登上高山,有時又按住韁繩沿著平川行進。接著在時間上鋪寫: 晚上歇息,只是孤單地抱著自己的影子睡覺; 早上出發(fā),帶著重重心事前往。登高山需要辛苦攀援,難免“仆夫悲余馬懷兮”(屈原《離騷》),固然未嘗悠閑; 而入平野,四顧茫茫,唯有綿綿青草引動悠悠離情,也不見得輕松; 晚上形影相吊,足稱凄清; 白天心煩意亂地挪動腳步,也真夠可憐。接著詩人又用四個句子工筆細描旅途中最為難忘的兩個瞬間: 聽到風(fēng)吹的聲音,見到明亮的月光。在山路上駐馬,身體靠在山巖上,嗚嗚的悲風(fēng)吹過耳旁; 夜間,露水在月光中無聲地墜落,月亮顯得格外地明亮。那悲哀的風(fēng)聲撥動心弦,使他的靈魂震顫不已; 那明亮的月光撩亂情懷,引得他百感交集,難以平靜。月下有他不愿離開的故鄉(xiāng),月下還有他不愿前往的洛陽,處在新舊生活交會點上的他,又怎能無動于衷呢?
抒情作結(jié)的末兩句中,詩人說自己躺在床上失眠了,重新穿起衣裳獨個兒長久地沉思默想。想什么,沒有說。但從上面的敘述描寫不難體會,無論辭家去國的眷戀,還是屈節(jié)事故的隱情,無不包蘊于其中。形神兼?zhèn)洌嵨队崎L。雖然也是上一首“沉思郁纏綿”,但更形象、更富于動感。透過字句的帷幕,詩人的形象清晰可見,以“想”字作結(jié),并在“想”字前加一“長”字、“長”字前再著一“獨”字,可見所想既多且長。因而盡管全詩已經(jīng)在“想”字上結(jié)束,詩意卻借著“想”字漣漪般地一圈又一圈地蕩開,讀者也隨著浮想聯(lián)翩,長想不已。
第一首偏重于抒寫鄉(xiāng)情,因而從告別親人落筆,以回望故鄉(xiāng)收束,感情真摯,表現(xiàn)卻較為直露; 第二首則偏重于抒寫對前途的憂懼,“我瞻四方,蹙蹙靡所聘”(《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的情味溢滿字里行間。由于所要去的地方是原來的敵國,許多話不便明說,因而常常吞吐其辭,欲說還休,自具一種深細婉曲的獨特風(fēng)貌。清人沈德潛在比較這兩首詩時說“二章稍見凄切。”意思是第二首比第一首更感傷一些。沈德潛能注意到這兩首的差異,這是值得肯定的。但就具體意見而論,由于他沒有注意到一、二首抒情重點不同,以及由此帶來的風(fēng)格上的差異,就抑此揚彼,這并不妥當(dāng)。
這兩首詩除了各具面貌外,還可以看出陸機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共同的藝術(shù)特色。這就是擅長賦體,工穩(wěn)縝密。所謂賦體,是不借助比喻、寄托敘述或描寫。賦體用得好,作品就顯得平易親切;用得不好,便會流于平鋪直敘。兩首詩基本上都是采用順敘法。第一首寫了一天一夜,“雞鳴高樹巔”以前寫白天,“哀風(fēng)中夜流”以后寫夜間。第二首寫了兩天兩夜,白天翻山越嶺到晚上抱著影子睡覺是第一個晝夜,又一個早晨心事重重地上路到見到皎潔的月光是第二個晝夜。但詩人用筆巧妙,并不讓人感到是在記流水賬。第一首在一氣直下的“山澤紛紆余,林薄杳阡眠”、“虎嘯深谷底,雞鳴高樹巔”以及“哀風(fēng)中夜流”五個句子中,層次分明地寫出了視覺、聽覺、感覺三個不同的方面。剝進一層,又可以看出,視覺中又分山水與草木,聽覺中又分野獸與家禽,而且發(fā)出聲音的地方也不同,“虎嘯”來自“深谷底”,“雞鳴”來自“高樹巔”。“哀風(fēng)中夜流”一句,除了寫出感覺以外,還在不知不覺之中交待了時間的變換。第二首中,“振策陟崇丘,安轡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銜思往”幾句,不僅從空間與時間兩面縱橫揮寫,而且對仗工穩(wěn),音韻諧美,節(jié)奏本身給人以一種行進感,十分切合于詩情的表現(xiàn); 其中后兩句又順筆帶出了晝夜的更替。前人已經(jīng)注意到陸機愛用賦體,但往往語多貶抑。沈德潛說:“蘇(武)、李(陵)、《十九首》,每近于《風(fēng)》。士衡輩以作賦之體行之,所以未能感人。”(《古詩源》卷七)其實,陸機運用賦體富于錯綜變化,這正是他的詩歌的特色所在。前人還指出陸的詩崇尚規(guī)矩。這是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他的發(fā)揮獨創(chuàng)性,但也由此帶來了工穩(wěn)縝密的特色。通過《赴洛道中作二首》的分析,可見陸機的詩是很經(jīng)得起咀嚼的。這既與他非凡的才情以及閉門苦讀的功力有關(guān),更是他俯首入洛感慨萬端有著不吐不快的深切感受的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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