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王安石文《本朝百年無事劄子》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臣前蒙陛下問及本朝所以享國百年天下無事之故,臣以淺陋,誤承圣問,迫于日晷,不敢久留,語不及悉,遂辭而退。竊惟念圣問及此,天下之福,而臣遂無一言之獻,非近臣所以事君之義,故敢昧冒而粗有所陳。
伏惟太祖躬上智獨見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偽。指揮付托,必盡其材;變置施設,必當其務。故能駕馭將帥,訓齊士卒,外以捍夷狄,內以平中國。於是除苛賦,止虐刑,廢強橫之藩鎮,誅貪殘之官吏,躬以簡儉為天下先。其于出政發令之間,一以安利元元為事。太宗承之以聰武,真宗守之以謙仁,以至仁宗、英宗,無有逸德。此所以享國百年而天下無事也。
仁宗在位,歷年最久;臣於時實備從官,施為本末,臣所親見,嘗試為陛下陳其一二,而陛下詳擇其可,亦足以申鑒於方今。伏惟仁宗之為君也,仰畏天,俯畏人,寬仁恭儉,出于自然。而忠恕誠愨,終始如一,未嘗妄興一役,未嘗妄殺一人。斷獄務在生之,而特惡吏之殘擾,寧屈己棄財於夷狄,而終不忍加兵。刑平而公,賞重而信,納用諫官御史,公聽并觀,而不蔽於偏至之讒;因任眾人耳目,拔舉疏遠,而隨之以相坐之法。蓋監司之吏,以至州縣,無敢暴虐殘酷,擅有調發以傷百姓。自夏人順服,蠻夷遂無大變。邊人父子夫婦得免于兵死,而中國之人安逸蕃息以至今日者,未嘗妄興一役,未嘗妄殺一人,斷獄務在生之,而特惡吏之殘擾;寧屈已棄財於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也。大臣貴戚,左右近習,莫敢強橫犯法,其自重慎,或甚于間巷之人,此刑平而公之效也。募天下驍雄橫猾以為兵,幾至百萬,非有良將以御之,而謀變者輒敗;聚天下財物,雖有文籍,委之府史,非有能吏以鉤考,而欺盜者輒發;兇年饑歲,流者填道,死者相枕,而寇攘者輒得;此賞重而信之效也。大臣貴戚,左右近習,莫能大擅威福,廣私貨賂,一有奸慝,隨輒上聞,貪邪橫猾雖間或見用,未嘗得久,此納用諫官御史,公聽并觀,而不蔽於偏至之讒之效也。自縣令京官以至監司臺閣,升擢之任雖不皆得人,然一時之所謂才士,亦罕蔽塞而不見收舉者,此因任眾人之耳目,拔舉疏遠,而隨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升遐之日,天下號慟,如喪考妣,此寬仁恭儉,出于自然,忠恕誠愨,終始如一之效也。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無親友群臣之議;人君朝夕與處,不過宦官女子;出而視事,又不過有司之細故;未嘗如古大有為之君,與學士大夫討論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勢,而精神之運有所不加,名實之間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正論非不見容,然邪說亦有時而用。以詩賦記誦求天下之士,而無學校養成之法;以科名資歷敘朝廷之位,而無官司課試之方。監司無檢察之人,守將非選擇之吏。轉徙之亟,既難於考績,而游談之眾,因得以亂真。交私養望者,多得顯官;獨立營職者,或見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雖有能者在職,亦無以異於庸人。農民壞于徭役,而未嘗特見救恤;又不為之設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雜于疲老,而未嘗申敕訓練;又不為之擇將,而久其疆埸之權。宿衛則聚卒伍無賴之人,而未有以變五代姑息羈縻之俗;宗室則無教訓選舉之實,而未有以合先王親疏隆殺之宜。其于理財,大抵無法,故雖儉約而民不富,雖憂勤而國不強。賴非夷狄昌熾之時,又無堯湯水旱之變,故天下無事,過于百年。雖曰人事,亦天助也。蓋累圣相繼,仰畏天,俯畏人,寬仁恭儉,忠恕誠愨,此其所以獲天助也。
伏惟陛下躬上圣之質,承無窮之緒,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終,則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臣不敢輒廢將明之義,而茍逃諱忌之誅。伏惟陛下幸赦而留神,則天下之福也。取進止。
(據四部叢刊本《臨川先生文集》,下同)
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四月,積極醞釀政治改革,詔新除翰林學士王安石越次入對。神宗問為治所先,對曰:“擇術為先。”又問:“祖宗守天下,能百年無大變,粗致太平,以何道也?”王安石退而奏此文。文章論述自太祖至英宗五朝的政治,而以仁宗朝為重點。指陳得失,重復論證,于肯定之中轉向批評,問題尖銳,措辭平和,為變法提供了理論準備,對神宗產生了重要影響。
宋神宗是北宋的第六代皇帝,其前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五朝,享國已一百零九年,舉其成數,概曰“百年”。一百多年的政治,于此1600字奏章中論述,組織方法和技巧極為重要。王安石于第一段稱頌神宗提問是“天下之福”,而自己答對出于“事君之義”,這種開宗明義,為神宗樂于接受。
第二段采取畫龍點睛的手法,稱頌開國皇帝太祖朝政治的各項英明措施,又稱頌太宗,真宗、仁宗、英宗在承繼方面的各自特點,對“享國百年,而天下無事”進行高度概括的闡述,使神宗得到思想感情上的滿足。這是全文的基礎。如果本段論述失敗,或有氣無力,抽象空洞,其余論點就不可能順利鋪開,并將會導致敗局。
仁宗是北宋重要的過渡性皇帝,他在位四十一年,上承真宗,下啟英宗,全國政治、軍事、經濟、民族、民生等問題,有其成功的一面,不容忽視。王安石所以對仁宗一朝進行集中論述,目的在于作當今的借鑒。從技巧來講,確定了全文的重心,作為支架,為下面的正反論述鋪平道路。
第三段著力全面論述仁宗為君的特點,一一給予充分肯定。在此基礎上,又逐一具體論證,列舉大量事實,逐步深化問題。構思縝密,論說有力,特點昭然,對神宗起加深印象的作用。尤其是貌似重復笨拙的論證方法,具有很強的思想懾服力量。最后把仁宗的政治歸結到“寬仁恭儉,出于自然,忠恕誠愨,終始如一之效”上來,完成了對仁宗的高度評價。
但本文最美妙之筆在于第四段,使用“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手法急速進行轉折,把問題引到討論北宋累朝政治的弊端上來。矛頭所指,觸及議事制度,君臣關系,用人標準,取士之法,官吏考核,上下風氣,農民生活,兵士將官,宗室教養,以及理財等重大問題,可謂千瘡百孔,弊端叢集。基于這種現實,王安石對“享國百年,天下無事”,提出了“雖曰人事,亦天助也”的總評價,實際是對北宋列朝皇帝的無所作為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接著進一步分析列朝皇帝所以能獲得天助的原因,歸結到“仰畏天,俯畏人,寬仁恭儉,忠恕誠愨”上來,深刻而又無情地針砭了列朝皇帝的懦弱無能。結語與上段的開頭結尾相重,既是呼應,更是比照,巧妙而又含蓄地揭示了仁宗“仰畏天,俯畏人,寬仁恭儉,忠恕誠愨”的實質及其所以有這樣的政績的根本原因,在贊頌中不乏譏刺,真可謂綿里藏針,匠心獨運。第三四段兩相映照,北宋列朝統治者所存在的問題的癥結昭然。
在揭示了列朝皇帝所存在的根本問題后,王安石在最后一段便非常自然而又語重心長地說道: 欲“承無窮之緒,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終,則大有為之時,正是今日”。這既投合了神宗急于通過改革尋求出路的心理,指出了改革的方向,并寄以由衷的希望,又為宣傳并實行自己的變法主張找到了最好的時機。這段論述,言簡意賅,斬釘截鐵,是寫作本文的主旨所在,具有千鈞之力。這對神宗來說,猶如饑而求食、渴而求水,具有極強的誘惑力;只有下定決心變法才能改變局面。王安石在最后還說,他的意見如被接納,就是“天下之福”。既是進一步激勵神宗,又表現了堅信只有變法才能造福于民的雄心壯志。
本文高度體現了政論文借題發揮的藝術特色。“本朝百年無事”的題目為神宗所出,意在要求王安石對北宋的列代政治進行稱頌,但王安石巧妙地采取了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旁敲側擊法,在論述列代功過總結經驗教訓中,自然而又巧妙地推出了自己的變法主張。詳略得宜,論述有力,轉折自然,富于煽動力,是王安石政治思想成熟和藝術技巧嫻熟自如相互統一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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