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陶爾夫
實之三和,有憂邊之語,走筆答之
國脈微如縷,問長纓、何時入手,縛將戎主?未必人間無好漢,誰與寬些尺度?試看取當年韓五:豈有谷城公付授,也不干、曾遇驪山母。談笑起,兩河路。
少時棋柝曾聯句,嘆而今、登樓攬鏡,事機頻誤。聞說北風吹面急,邊上沖梯屢舞。君莫道、投鞭虛語。自古一賢能制難,有金湯、便可無張許。快投筆,莫題柱。
劉克莊
詞寫渴望恢復中原的壯志,諷刺當權者昏庸無能與茍且偷安,譴責南宋統(tǒng)治集團未能重用抗敵制勝的人才,呼吁志士仁人投筆從戎,共赴國難。這首詞憂國傷時,意氣風發(fā),是劉克莊愛國詞中有代表性的佳作。
詞前的小序交代了填詞原委。“實之”,即詞人好友王邁(1184-1248),字實之,有《軒集》,與劉克莊唱和甚多。劉克莊在《滿江紅·送王實之》中贊美他是“天生王郎,數人物,方今第一。”這首《賀新郎》,原韻是王實之所作,他們反復唱和了五次。“三和”,即第三次和詞。“憂邊”,指南宋王朝的邊境受到敵人侵擾,王實之和作者均深感憂慮。小序雖短,卻清楚地交待了填詞的時代背景和作者心境。
因原詞有“憂邊之語”,詞人“答之”,自然也離不開“憂邊”這一主題。所以開篇第一句,便把國家命運岌岌可危的現狀,形象地描繪出來了:“國脈微如縷。”國家,也如同具有生命力的人一樣,當她病入膏肓之際,她的命脈也細微得象一根線那樣,隨時可以斷掉。這一句非常重要,它奠定了全詞的基調,說出了當時朝野上下仁人志士心里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話。以下詞句,全由此一句引出。在國家民族危急存亡之秋,愛國的志士仁人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坐以待斃,他們在等待著作戰(zhàn)的軍令:“問長纓、何時入手,縛將戎主!”作者同廣大愛國志士一樣,渴望能象終軍那樣殺敵報國,俘獲敵魁。挽救國家垂危的命運。《漢書·終軍傳》載,終軍“自請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長纓”,長繩。“戎主”,敵人首領。“何時入手”一句,很值得玩味。它說明,南宋王朝并非沒有象終軍那樣的人才,只是長期不得信用而已。下面,“未必人間無好漢,誰與寬些尺度”二句,對這一現實作了補充。這兩句,看似駁斥南宋王朝用人標準過嚴,實際卻是在嘲諷南渡以來一貫奉行的妥協(xié)投降政策。南宋王朝面對敵人無休止的侵擾,節(jié)節(jié)敗退,屈辱求和,哪里是沒有人才,沒有英雄好漢?分明是怕抗敵(劉克莊寫此詞時,元已滅金,正逐步南侵)救國會影響統(tǒng)治集團的私利,故對抗敵志士百般排斥打擊。作者對此明察于心,但不好直說,只能旁敲側擊,而揶揄譏諷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間。“試看取當年韓五”至上片結尾,以韓世忠出身行伍、英勇抗金的事實,進一步說明,人才是在戰(zhàn)斗中成長起來的,不一定要有名師傳授,問題在于朝廷是否敢于大膽起用。韓世忠行五,故稱“韓五”。《琬琰集刪存·韓忠武王世忠中興佐命定國元勛之碑》中說:“楚國(夫人)生五丈夫子,王其季也。”“谷城公”,指授張良以兵書的老人。《史記·留侯世家》載,這位老人對張良說:孺子見我,“濟北谷城山下黃石即我矣。”所以后世稱授張良兵書的老人為“谷城公”或“黃石公”。“驪山母”,傳說中的仙人。《太平廣記·驪山姥》引《集仙傳》載,唐李筌在嵩山得黃帝《陰符經》,“抄讀數千遍,竟不曉其義理。因入秦至驪山下,逢老母”,“為說《陰符》之義。”后李筌“述二十四機,著《太白陰經》……仕為荊南節(jié)度副使。”“談笑”,表示輕而易舉,絲毫不費氣力。“兩河路”,指河北東路與河北西路(今河北及黃河以北的河南地區(qū)),當年韓世忠統(tǒng)率少量部隊在此屢敗金兵。這六句意思說,不妨看一看當年的韓世忠,他哪里有什么谷城公授與的兵法,也從未見過說講《陰符經》的驪山老母,但他卻在一談一笑之間打敗了入侵之敵,收復了河北東路與西路失去的國土。下片轉寫敵寇猖獗,形勢緊迫,指出只有依靠忠貞的英雄人物才能保衛(wèi)國家安全。換頭從自身寫起:“少時棋柝曾聯句,嘆而今、登樓攬鏡,事機頻誤。”作者回憶少年時期生活時,主要抓了兩件事:一是下棋,一是聯句。古代士人講究精通琴、棋、書、畫。詞人對下棋頗為專精,他在另首《賀新郎》中說自己“不但槊棋夸妙手,管城君亦自無勍敵。”“勍敵”,強敵。可見作者的棋藝與書法都很精通。然而本篇中詞人強調的卻是“聯句”。“聯句”,即兩人以上,彼此接替造句,合組成詩。這里可以看成是泛指詩詞創(chuàng)作。但是,詞中的“槊棋”、“聯句”,并非自我滿足,自我欣賞,而是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因為無論“槊棋”也好,“聯句”也好,都是浪擲光陰,于國無補。所以下面緊接著說:“嘆而今、登樓攬鏡,事機頻誤。”“攬鏡”,即覽鏡。對鏡自照,容顏衰老,多次失去報效祖國的大好時機。“聞說北風吹面急,邊上沖梯屢舞。”筆鋒又轉,再作頓挫,寫當前敵軍南下,邊事緊急,又到報效祖國殺敵立功大好時機。“北風吹面”,喻敵南侵。“邊上”,邊地。。“沖”,沖車。“梯”,云梯。二者均為古代攻城之重要工具。“屢舞”,狀攻城之戰(zhàn)十分激烈。《后漢書·公孫瓚傳》:“袁氏之攻,狀若鬼神,梯沖舞吾城上,鼓角鳴于地中。”從“君莫道投鞭虛語”至“快投筆,莫題柱”是最后一段。詞人指出,鞏固邊防,保衛(wèi)國家,決不能只靠長江天險,而要緊緊依靠朝野臣民,特別是那些關鍵性的英雄人物。“投鞭”句,用苻堅南侵時的狂言。《晉書·待堅載記》:苻堅南侵時曾說,“以吾之眾旅,投鞭于江,足斷其流。”“虛語”,即不能實現的大話。這句提醒南宋王朝萬不可輕視敵人南侵的野心。“自古一賢能制難,有金湯、便可無張許。”這兩句再次強調人才的重大作用,決不可因有鞏固的城池而放松對人才的使用。“制難”,克服危難。“金湯”,即金城、湯池。金,比喻堅固;湯,比喻沸熱不可接近。“便可”,豈可,怎么可以。“張、許”,指張巡、許遠。張巡、許遠在唐安史之亂中,死守睢陽,遏阻了叛軍的進攻,是歷史上著名英雄人物。“快投筆,莫題柱”兩句,既是詞人的決心與態(tài)度,也是與有志之士的共勉之語。表示:在生死已到最后關頭之時,一定要拋棄個人功名利祿之想,投筆從戎,報效國家。“投筆”,用班超投筆從戎故事。《后漢書·班超傳》載,班超少有大志,嘗投筆嘆曰:“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視筆硯間乎?”后,班超在西域立功,封定遠侯。“莫題柱”,表示不要空作書生。《華陽國志·蜀志》載:“(成都)城北十里有升仙橋,有送客觀。司馬相如初入長安,題其門曰:‘不乘赤馬駟車,不過汝也。’”這兩句抒寫報國決心,與開篇遙相呼應,上下輝映,一氣貫注,結體完整而又緊密。
這首詞寫得激憤昂揚,意態(tài)縱橫,充分表達出詞人的愛國豪情。詞的主題鮮明集中,有完整的構思與細密安排。入手直接點題,以下從正反兩方面分別抒寫,波瀾起伏,頓挫有致。正面:寫人間好漢,抗敵英雄與詞人自己。反面:寫統(tǒng)治集團壓制人材,對敵人入侵掉以輕心,只顧依靠自然條件而無視英雄人物的作用。正是通過這兩方面的反復抒寫與強烈對比,才突出了抗敵衛(wèi)國的意志與決心。劉克莊繼承了辛棄疾以文為詞,以議論為詞的傳統(tǒng),夾敘夾議,用典很多。但這些典故大都用得恰當準確。議論未離開抒情,用典不脫離形象。所以,這首詞仍然有很強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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