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亭閑眠微醉消,山榴海柏枝相交。
水文簟上琥珀枕,旁有墮釵雙翠翹。
清月依微香露輕,曲房小院多逢迎。
春叢定是饒棲鳥,飲罷莫持紅燭行。
這《偶題二首》是偶然寫的,沒有詩題,因?yàn)檫@是艷體詩,不便標(biāo)出詩題,所以稱 “偶題”。
先看第一首: 結(jié)合第二首的“曲房小院”看,這家人家有小亭,有曲房小院,是富貴之家。這家的院子里有石榴樹、海柏樹。當(dāng)時(shí)的小亭,可以住宿,所以亭內(nèi)有水紋的竹簟,簟上有琥珀枕。這家的男女主人在小亭里喝酒,喝到微醉,在床上安靜地睡著,直到醉意消散。小亭外的山榴樹和海柏樹的樹枝相交結(jié)。山榴即石榴,石榴開花,暗指女方。海柏樹比男方。“山榴海柏枝相交”,暗示亭內(nèi)的男女在床上睡覺。水文簟指篾席,用竹篾編成的席子,上有水波紋。席子上有琥珀制的枕頭,這是暑天用的。床的旁邊有女人的發(fā)釵掉在地上,發(fā)釵是用翡翠鳥尾上的長羽毛制成的,稱為“翠翹”,有一雙。宋朝歐陽修 《臨江仙》 的下片:“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dòng)簟紋平。水精雙枕,旁有墮釵橫。”就從這首詩里演化出來的。“涼波”的“簟紋”,即“水文簟”。“水精雙枕”,猶“琥珀枕”。用“雙”字,暗指成雙的人,跟這首詩的 “山榴海柏枝相交”暗指男女同睡一起,“山榴”句更顯些。“旁有墮釵”本于這首詩,不過這首詩再加上“雙翠翹”寫得更具體。
這首詩的藝術(shù)技巧,紀(jì)昀評:“艷而能逸,第二句有意無意,絕佳。”這是寫艷情的詩,寫人的,只有“閑眠微醉消”五字,安靜地睡著,使微醉消失,這不算艷詩。寫到艷情處,沒有寫人,寫“山榴海柏” 的枝條相交結(jié),寫“水文簟”、“琥珀枕”,寫“墮釵雙翠翹”,只寫了樹和物。它的特色是暗示,如“枝相交” 雖只寫樹,暗示亭內(nèi)的男女。“水文簟上琥珀枕”,雖只寫枕席,暗示有男女睡著,跟上文的“閑眠”相應(yīng)。“墮釵雙翠翹”,只寫了“墮釵”,但暗示有女人睡在床上,因此有墮釵因?yàn)橹饕菍憳浜臀铮G情只出于暗示,所以說“艷而能逸”,“逸”正指寫樹和物說,“艷”指暗示說。“第二句有意無意”,“有意”指暗示說,指艷說;“無意”指寫樹枝相交說,指逸說。因?yàn)?“艷而能逸”,所以 “絕佳”。
這首詩的技巧,還在于突出畫面。一面是“山榴海柏枝相交” 的畫,一面是“水文簟上琥珀枕”的畫,這畫上還有“墮釵雙翠翹”。這是中國畫,所以既能畫出院子里的山榴梅柏,也能畫出亭子內(nèi)的水文簟和琥珀枕,還能畫出床下地上的墮釵。倘西洋畫,畫家要站在一點(diǎn)上畫,能夠站在一點(diǎn)上看到院子里的山榴海柏,就著不到亭子內(nèi)的水文簟和琥珀枕,更看不見地上的墮釵,所以這是一幅中國畫。這幅畫里只有水文簟、琥珀枕,沒有人。人是暗示,不在畫面上,這暗示見于“閑眠微醉消”,所以是 “艷而能逸”。
把這首詩跟歐陽修《臨江仙》下片相比,歐陽修的詞多出 “燕子飛來窺畫棟”句,好像下面寫的,是燕所窺見的。不過燕子窺畫棟,是向上看的。要等燕子向下看,才能看到“涼波不動(dòng)簟紋平”,觀點(diǎn)也要轉(zhuǎn)變。歐詞跟這首詩的不同,這首詩寫亭子里的景物,像是詩人所見;歐陽修詞里寫室內(nèi)的景物,像是燕子所窺見的。可能認(rèn)為詩人去窺人家的艷情,有失身分,所以改成燕子去窺看。但燕子不會(huì)說話,不會(huì)把所窺見的告訴詩人,所以還是詩人所見,只是借燕子窺見來做掩飾罷了。有這個(gè)掩飾和沒有這個(gè)掩飾都行,詩人寫作品,不僅可以寫閨房中的景物,還可窺見人物心中的秘密,所以這首詩里寫亭中的景物,暗示艷情,完全是可以的。因?yàn)槭前凳荆詫懫G情而不淫靡,“艷而能逸”。
再看第二首:第一首寫的是這家男女主人的艷情,第二首寫的,是這家主人以下的子侄輩的艷情。這是一個(gè)大家庭,大家庭里有很多子侄,分住在不少的曲房小院里,寫的是曲房小院里的艷情,全詩也是用暗示手法寫的。
第一首在首句里就點(diǎn)明 “小亭閑眠微醉消”,指出主人在微醉后閑眠,酒意已消散,這個(gè)主人究竟是男是女,是一人還是兩人,在第二句 “山榴海柏枝相交”里有了暗示,暗示是兩人,是一男一女。第二首里也寫了這家的主人,在末句點(diǎn)出:“飲罷莫持紅燭行。”這個(gè)主人也在喝酒,他不是在房內(nèi)喝酒,是在廳堂里喝酒,所以喝罷要回到房里去睡覺。這家人家有很多曲房小院。這個(gè)主人從廳堂里出來,要經(jīng)過許多曲房小院,才到自己房里,曲房小院里的人,聽見他經(jīng)過,都要出來迎送,說明這個(gè)主人是一家之主,曲房小院里住的,都是他的子侄輩,這里就顯出這位主人的身分來。這位主人在廳堂里喝酒,因?yàn)樗歉毁F人家的主人,是大官,他喝酒時(shí)當(dāng)有賓客作伴。等他酒散客去,已經(jīng)夜深了,所以他回到寢室里去時(shí),不便驚動(dòng)曲房小院里的子侄輩,所以“飲罷莫持紅燭行”。這位主人到寢室去時(shí),一定有人侍候。要是侍候的人拿著紅燭照路,經(jīng)過曲房小院時(shí),住在曲房小院里的人會(huì)看見燭光,知道主人回房去,要起來開門迎送。這時(shí),他們都已睡了,去驚動(dòng)他們不便,所以“莫持紅燭行”。好在回房的路是走熟的,有月光照著,有人侍候著,不持紅燭完全可以走的。
再看首聯(lián):“清月依微香露輕,曲房小院多逢迎。”稱“清月依微”,“清”指清靜,因?yàn)橐挂焉盍耍燥@得清靜。“依微”,猶依稀,指月光淡淡的,因?yàn)榻?jīng)過曲房小院,月光有的地方照到,有的地方給房院遮住,顯得朦朧。這時(shí)已有“香露輕”,即輕微的露水,夾雜著花香,也指夜深。這位家長經(jīng)過曲房小院時(shí),曲房小院里的人要出來迎送的。第三句是這首詩的關(guān)鍵,“春叢定是饒棲鳥”,“春叢”,春天的叢林,正指“曲房小院”。“饒棲鳥”,多棲宿的鳥,正指曲房小院里多住宿的人。這個(gè)“棲鳥”,含有雙棲鳥的意思,不加點(diǎn)明,也用暗示手法,說明這首詩也是通過暗示來寫艷情的。按馮浩 《玉溪生詩集箋注》 作“雙棲夜”。他在注里說:“朱(鶴齡)本作 ‘饒棲鳥’。按 ‘夜’ 字是贅說,然 ‘雙棲鳥’ 直致乏味。”馮浩根據(jù)的本子作“雙棲夜”,因?yàn)槭拙湟呀?jīng)點(diǎn)明 “清月依微”,還要用 “夜” 字,是多余的。要是作“雙棲鳥”,又嫌直率,所以他認(rèn)為朱本作“饒棲鳥” 好,因此這里按照他的意思作“饒棲鳥”,可見這個(gè)“棲” 字會(huì)有雙棲的意思。多雙棲的鳥,這就暗寫艷情。結(jié)句的“莫持紅燭行”,含有不要驚起雙棲鳥,即不要驚起曲房小院里成雙的小夫妻的意思。
這首詩的藝術(shù)特點(diǎn),紀(jì)昀評:“對面寫來,極有情致,此艷詩之工者。”詩里寫主人飲罷出門,面對的是“清月依微”,是“曲房小院”,即是“春叢”“饒棲鳥”,都是寫主人面對的景物,所以說“對面寫來”。這樣寫景物,景中含情,如寫“清夜依微”,有清靜意。寫“曲房小院多逢迎”,有小輩的趨奉意。寫“春叢定是饒棲鳥”,有暗示艷情意。寫“莫持紅燭行”,有體恤小輩意。這樣寫艷情是用暗示,不露骨,所以是“艷詩之工者”。
對這兩首詩,馮浩有他的看法,他與紀(jì)昀評語不同。紀(jì)昀稱第一首“艷而能逸”,第二首“艷詩之工者”,即對詩里寫的艷情是肯定的。馮浩評曰:“上章晝景,下章夜景,語言尖刺,當(dāng)與 《可嘆》 同參,此較婉約。”認(rèn)為這二首不是艷情詩,是諷刺詩,跟 《可嘆》一樣。馮浩在 《可嘆》 詩的評里說:“錢(謙益) 曰:‘所刺不可得而知,豈有貴人年邁,而少姬恣行放誕者乎?’”《可嘆》 說:“梁家宅里秦宮入,趙后樓中赤鳳來。”馮浩注:“ 《后漢書·梁冀傳》: “冀愛監(jiān)奴秦宮,官至太倉令,得出入妻孫壽所。壽見宮,輒屏御者,托以言事,因與私焉。”又:“ 《飛燕外傳》: “后所通宮奴燕赤鳳,雄捷能超觀閣,兼通昭儀。”這是說,漢朝的貴族梁冀,他的妻子孫壽,與家奴秦宮私通。漢成帝的后妃趙飛燕、趙昭儀姊妹,與宮奴燕赤鳳私通。”因此錢謙益認(rèn)為《可嘆》詩,當(dāng)指貴人年老,他的年輕姬妾恣意放蕩。馮浩認(rèn)為這兩首詩“當(dāng)與 《可嘆》 同參”,認(rèn)為這家的主人也是年老了,詩里寫的也是他的姬妾與人私通的諷刺。究竟紀(jì)昀說的艷詩對,還是馮浩說的諷刺詩對呢?先看第一首,關(guān)鍵是“山榴海柏枝相交”,用“山榴”對“海柏”顯得是對等的,“山”和“海”匹敵,正像夫與婦的對等,倘像 《可嘆》 里寫人家奴、宮奴,就不能與主婦、后妃對等了。再看第二首:“曲房小院多逢迎。”主人經(jīng)過曲房小院,曲房小院里的子侄輩自然要出來逢迎,倘是姬妾私通的家奴、宮奴,那末躲避也來不及,怎么敢逢迎呢?再說 “飲罷莫持紅燭行”,怕子侄輩的夫婦都已入睡,不要去打擾他們,是對他們的體貼。倘是姬妾在跟家奴宮奴睡覺,那個(gè)主人怎么不管,怎么還要體貼他們呢?所以從這兩首詩的描寫看,以紀(jì)昀認(rèn)為寫艷情為合,馮浩認(rèn)為諷刺不合。
上一篇:《偶成轉(zhuǎn)韻七十二句贈(zèng)四同舍》
下一篇:李商隱《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