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吳新雷
送胡邦衡謫新州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fēng)、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
涼生岸柳銷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云微度。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張元幹
這首詞寫于南宋高宗紹興十二年(1142),是張元幹為愛國人士胡銓送行而作。胡銓字邦衡(1102——1180),原任樞密院編修官。他在紹興八年(1138)曾上書請誅王倫、秦檜、孫近,堅決反對與金人議和(見《戊午上高宗封事》),指出“此膝一屈,不可復(fù)伸,國勢凌夷,不可復(fù)振”,表示“義不與檜等共戴天日”,辭意激切,震動朝野。然而,秦檜等老羞成怒,以“狂妄上書,語多兇悖”的罪名,對他進(jìn)行打擊迫害,被貶為福州簽判。到了紹興十二年,秦檜又指使爪牙誣陷他“飾非橫議”,把他開除官職,押赴新州(今廣東新興縣)監(jiān)管。“一時士大夫畏罪箝舌,莫敢與立談”(岳珂《桯史》卷十二)。當(dāng)時張元幹正退居在福州,聞訊后義憤填膺,無所畏懼地為胡銓餞行,并且填了這首為他送別的詞,表現(xiàn)了愛國主義者大義凜然的浩然正氣。
詞中譴責(zé)了殘暴的侵略者,抨擊了禍國殃民的投降派。上片敘述時事,兼抒懷抱。先從“夢繞神州路”開始,想像到金營中凄厲的軍號聲,把中原淪陷的慘痛現(xiàn)實托之于夢境寫出,倍覺悲憤抑郁。“故宮離黍”是指汴京的宮殿遭受金兵洗劫后已經(jīng)敗落荒涼,說來令人痛心,不堪回首。那末,北宋王朝怎么會一下子土崩瓦解,侵略者如洪水般地到處流竄,千萬個村落城鎮(zhèn)被敵人占據(jù)的呢?這一問,問得極其沉痛,極其深刻。不言而喻,這當(dāng)然是腐朽的統(tǒng)治集團造成的,是以宋高宗和秦檜等投降派的失策造成的。作者在這里巧妙地化用了杜甫《暮春江陵送馬大卿公恩命追赴闕下》“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的詩意,一方面表示了對朝廷君主茍且偷安的憤慨,另一方面又表示了對主戰(zhàn)派胡銓遭受迫害而難以訴說的悲傷。胡銓是敢于直言切諫的抗戰(zhàn)派,如今竟被革職押往廣東,面對南浦送別的悲涼情景,不能不令人痛感到朝廷的昏庸腐敗。“更南浦,送君去!”這個“更”的領(lǐng)字,把胡銓被貶謫與作者為他送行的題意點了出來,使憂國傷時的離情往深處又推進(jìn)了一層,產(chǎn)生了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
詞的下片專寫別情。先點明送別的季節(jié)是初秋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表明時已深夜,見出彼此志同道合,談?wù)搰掖笫滦跽Z不止。為什么談到深夜還沒個完呢?可見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兩人有許多共同語言,依依不舍。接著是筆鋒轉(zhuǎn)為“萬里江山知何處”,設(shè)想胡銓別后,從此遠(yuǎn)隔云山,不知身在何處,到那時再回想今宵對床夜語、促膝談心的誠摯友情,那就更顯得眼下把手話別的深刻意義了。因為分別以后,天各一方,即使寫信也難以投遞呵!“雁不到、書成誰與”跟“萬里江山知何處”相呼應(yīng),進(jìn)一步表露了對友人遭遇不幸的深切同情。韓愈《聽穎師彈琴》詩云:“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這里反用其意,說明兩人談?wù)摰氖强菇鸬氖諒?fù)大計,關(guān)心的是國家民族的前途,怎么肯象一般小兒女那樣盡是談些個人恩怨的私事呢!“目盡青天懷今古”這句詞意,抒發(fā)出了作者慷慨激昂的情懷和闊大的胸襟。最后推到送別的高潮“舉大白,聽《金縷》”:舉起酒杯,對酒當(dāng)歌,聽《金縷》一曲(《金縷曲》即《賀新郎》之別名)。
這首詞氣象壯闊,充滿了忠憤之氣。它革除了婉約派那種傷春悲秋、離愁別恨的舊套,而體現(xiàn)了豪放清新、憂患國事的時代精神,開啟了南宋英雄詞風(fēng)的先路。據(jù)楊慎《百緋明珠》記載:“張元幹以送胡銓及寄李綱詞坐罪,皆《金縷曲》也。”后來張氏自訂詞集《蘆川詞》,索性把這兩首《賀新郎》編在卷首,定為壓卷之作,而把他早年所寫的可以和秦觀、周邦彥比美的婉麗之作放在后面。可見他對自己能突破原來風(fēng)格,使歌詞能服務(wù)于現(xiàn)實的政治斗爭,是感到滿意而自豪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rèn)為“其詞慷慨悲涼,數(shù)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氣”,充分肯定了它對愛國詞壇的深遠(yuǎn)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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