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季思
仙姥來時,正一望、千頃翠瀾。旌旗共、亂云俱下,依約前山。命駕群龍金作軛,相從諸娣玉為冠。向夜深、風定悄無人,聞佩環。 神奇處,君試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電,別守東關。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
姜夔
《滿江紅》,宋以來作者多以柳永格為準,大都用仄韻。像岳飛“怒發沖冠”一闋,更是膾炙人口的名篇。可是這首《滿江紅》卻改作平韻,聲情遂發生較大的變化。詞乃作于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春初,前有小序,詳細地敘述了改作的原委:
《滿江紅》舊調用仄韻,多不協律。如末句云“無心撲”三字,歌者將“心”字融入去聲,方諧音律。予欲以平韻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聞遠岸簫鼓聲,問之舟師,云:“居人為此湖神姥壽也。”予因祝曰:“得一席風徑至居巢,當以平韻《滿江紅》為迎送神曲。”言訖,風與筆俱駛,頃刻而成。末句云“聞佩環”,則協律矣。書以綠箋,沉于白浪。辛亥正月晦也。是歲六月,復過祠下,因刻之柱間。有客來自居巢云:“土人祠姥,輒能歌此詞。”按曹操至濡須口,孫權遺操書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操曰“孫權不欺孤”,乃撤軍還。濡須口與東關相近,江湖水之所出入。予意春水
方生,必有司之者,故歸其功于姥云。小序中所舉“無心撲”一例,見于周邦彥《滿江紅》“晝日移陰”一闋,原作“最苦是蝴蝶滿園飛,無心撲”。歌者將“心”字融入去聲,用的是“融字法”,即如沈括《夢溪筆談》卷五所云:“古之善歌者有語,謂當使‘聲中無字,字中有聲’。……如宮聲字而曲合用商聲,則能轉宮為商歌之。此‘字中有聲’也。”夏承燾以為“宋詞‘融字’,正謂此耳”(見《姜白石詞編年箋校》卷三)。為了免去融字的麻煩,以求協律,所以詞人改仄為平。其實改仄為平,非僅白石一例。賀鑄曾改《憶秦娥》為平韻,葉夢得張元幹、陳允平亦改《念奴嬌》為平韻。……可見這是宋詞中重要一格。仄韻《滿江紅》多押入聲字,即使音譜失傳,至今讀起來猶覺聲情激越豪壯;然而此詞改為平韻,頓感從容和緩,婉約清疏,宜其被巢湖一帶的善男信女用作迎送神曲而刻之楹柱了。
詞中塑造了一位巢湖仙姥的形象,使人感到可敬可親。她沒有男性神仙常有的那種凜凜威嚴,而是帶有雍容華貴的姿態,瀟灑出塵的風范。她也沒有一般神仙那樣具有呼風喚雨的本領,卻能鎮守一方,保境安民。這是詞人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但也遵守了中國的神話傳統。因為在傳統神話中常常記載若我國的名山大川由女神來主宰。從昆侖山的西王母到巫山瑤姬,從江妃到洛神,這些形形色色的山川女神,大抵是母系社會的遺留。巢湖仙姥當是山川女神群像中的一位。
詞的上片是詞人從巢湖上的自然風光幻想出仙姥來時的神奇境界。它分三層寫:先是湖面風來,綠波千頃,前山亂云滾滾,從云中似乎隱約出現無數旌旗,這就把仙姥出行的氣勢作了盡情的渲染。特別是“旌旗共、亂云俱下”一句更為精采:一面是亂云翻滾,一面是旌旗亂舞,景象何其壯麗!從句法來講,頗似王勃《滕王閣賦》中的“落霞與孤鶩齊飛”而各極其妙。這是一層。接著寫仙姥前有群龍駕車,后有諸娣簇擁,甚至連群龍的金軛、諸娣的玉冠也發出熠熠的光彩。至于仙姥本身的形象,詞人雖未著一字,然而從華貴的侍御的烘托中,已令人想見她的儀態和風范。這些當然是出于詞人的想象,但也有一定的現實根據。原詞在“相從諸娣玉為冠”句下有自注云:“廟中列坐如夫人者十三人。”這十三位仙姥廟中的塑像,便是詞人據以創作的素材。此為第二層。最后是寫夜深風定,湖面波平如鏡,偶而畫外傳來清脆的丁當聲,仿佛是仙姥乘風歸去時的環佩余音。在《疏影》一詞中,詞人曾寫王昭君云:“想珮環、月夜歸來……”把讀者帶入悠遠的意境。此云湖上悄然無人,惟聞珮環,境亦杳渺,啟人遐想。此為第三層。通過這三層描寫,巢湖仙姥的形象幾乎呼之欲出了。
下片進一步從威力與功勛方面描寫仙姥的神奇。過片處先以兩個短語提挈,引起讀者的充分注意。然后以實筆敘寫仙姥指揮若定的事跡:她不僅奠定了淮右,保障了江南,還派遣雷公、電母、六丁玉女(案《云笈七籤》云:“六丁者,謂陰神玉女也。”),去鎮守濡須口及其附近的東關。這就把仙姥的神奇夸張到極度,儼然就是一位坐鎮邊關的統帥。緊接著詞人又聯想起歷史上曹操與孫權在濡須口對壘的故事,發出了深沉的感慨:“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為什么現實中的英雄人物竟沒有一個好手,結果卻只能憑仗一篙春水把北來的曹瞞逼走?這曹瞞當然不是歷史上的曹操,英雄好手也不會是指歷史上的孫權。詞人一方面是出于想象,把歷史故事牽合到仙姥的身上,以歌頌其神奇,如同小序結尾所云:“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歸其功于姥云。”另一方面也是借歷史人物表現他對現實的憤慨,因為當時距宋金的隆興和議將近三十年,偏安江左的南宋王朝也正是依靠江淮的水域來阻止金兵的南下的。歷史摻和著現實,便使全詞呈現出浪漫主義的色彩。
結句最為耐人吟味。生活中的英雄人物沒有一個頂用的,真正能夠以“篙春水”迫使敵人不敢南犯的卻是“小紅樓、簾影間”的仙姥。封建社會的衛道十總是把婦女看得一錢不值,甚至提出“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荒謬口號。而具有民主思想的詩人則往往有意夸大婦女的才能,抬高婦女的地位,借以貶低那些峨冠博帶、戎衣長劍、實際是酒囊飯袋的男人。姜夔此詞之所以被之管弦,刻之廟柱,說明他的思想傾向是符合當時人民愿望的。
“小紅樓、簾影間”的幽靜氣氛,跟上片“旌旗共、亂云俱下”的壯闊場景,以及下片的“奠淮右,阻江南”的雄奇氣象,構成了不同境界。然正因為一個“小紅樓、簾影間”的人物,卻能指揮若定,驅走強敵,這就更顯出她的神奇。這種突然變換筆調的方法,特別能夠加深讀者的印象,強化作品的主題。姜夔曾在《詩說》中總結自己的創作經驗說:“篇終出人意表,或反終篇之意,皆妙。”此詞結句,正是反終篇之意而又能出人意表的一個顯例,因此能給人以無窮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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