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齋坐雨·陳曾壽
隱幾青山時有無,卷簾終日對跳珠。
瀑聲穿竹到深枕,雨氣逼花香半湖。
剝啄惟應書遠至,官商不斷鳥相呼。
欲傳歸客沉冥意,寫寄南堂水墨圖。
此詩作于1919年3月。辛亥革命后,陳曾壽以遺老自居,筑室于杭州小南湖。室中懸掛元代畫家吳鎮(zhèn)所寫的“蒼虬圖”,因名其所居曰“蒼虬閣”。此詩為坐閣中聽雨所作。
陳曾壽詩最擅寫景。胡先骕《評陳仁先蒼虬閣詩存》稱其“不僅刻畫山水,要多獨往獨來,超然物表之概”。錢仲聯(lián)極賞其七律,認為“能熔鑄義山、山谷于一爐,而獨辟一澹遠深郁之境界”,并謂《湖齋坐雨》一詩“一氣渾成,有水流云在之境”,為“造律詩之極則者”(《夢苕庵詩話》)。
起兩句即點題。“隱幾”二字,微露詩人此際心境。語本《莊子·齊物論》:“南郭子綦隱幾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偶。”意謂憑倚著幾案,如槁木死灰,形神皆喪。此時遠處那在雨中若有還無的青山,不正是詩人的自我寫照嗎?卷簾獨坐,終日對著那在湖面上跳動的雨珠,自己與大自然也仿佛融為一體了。
“瀑聲穿竹到深枕,雨氣逼花香滿湖”,真是天然妙句。瀑聲因雨而生,因雨而大,它穿過茂密的竹叢,傳到深齋里,傳到愁人的枕邊;而那濃重的雨氣,像逼使著繞岸的花兒,把它的芳香播散到半湖之上。兩句力煉“穿”“逼”二字,為句中之眼。“到深枕”、“香半湖”,拗句拗救,“到”字與“香”字,對仗似不甚工,然全聯(lián)渾成,真宋人句法。
頸聯(lián)筆勢一轉(zhuǎn)。聽到前門剝啄之聲,只怕是有遠方的書信到來吧;鳥兒在一聲聲互相呼應,仿佛像美妙的樂音。“剝啄”,象聲詞。對來人冒雨叩門,本可有多種猜想,而只想到是“書遠至”,這表現(xiàn)了詩人當時孤獨淡靜的處境。陳曾壽在杭州蘇堤以外之西南一角置湖莊,地較偏僻,閉戶索居,不常與世人相接。自言“清寒一往甘終古”,“兀然醉吟魂,孤影若相勸”,大有遺世獨立之意;友人如陳三立、朱祖謀等,都不在杭州,而他們之間卻經(jīng)常書信往來,唱酬甚密。“惟應”二字,突出了在寂寞中的詩人渴望來信的心情。上句從蘇軾《次韻趙令鑠惠酒》詩“門前聽剝啄,烹魚得尺素”化出,然用意更深一層。下句字面上是寫鳥聲,實際是扣緊上句書至之意。《詩·小雅·伐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鳥兒不斷相呼,如宮商之聲互答。在寂寞中而又不甘寂寞,在獨處時又盼望與友人交往,這正是遺老詩人們特有的心境。
末兩句正面寫出懷友之意。如此景色,當與友人共賞,故欲寫南堂水墨圖,以傳自己沉冥的幽意。陳曾壽工書善畫,陳曾則《蒼虬閣詩序》謂其“千巖萬嶂,幽秘險奇,繪之于徑寸之卷,煙云光景,乍開乍合,題詩數(shù)萬言,字如秋毫芥子,不能辨其筆畫,見者驚絕,嘆未曾有。晚近所作,則漸歸于澹遠,而其境益高”。水墨畫重視墨法的功能,用墨色的濃淡干濕來表現(xiàn)物象,表達意境,而西湖雨中的山水,正宜用水墨圖來表現(xiàn)。詩中“沉冥”一語,含義頗豐,既謂自己幽居匿跡,沉埋于草莽之中,不預世事,亦寫景物之昏暗杳冥。末二語似平平道來,實經(jīng)千錘百煉,通過“沉冥”一詞,把雨中景,心中事,客中情含蓄地傳出,味極淡而意極遠。
上一篇:黎簡《歌節(jié)(二首選一)》寫廣西瑤族女子參加賽歌節(jié)的詩
下一篇:蔣士銓《湖上晚歸》描繪湖上晚歸所見的暮秋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