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改詩問題
——討論《詩經》文字曾否經過修改的封信
××同志:
關于《詩經》里的文字是否經過統修改的問題(可以簡稱為改《詩》問題),我看你用不著懷疑。如果你不否認十五國風、二雅、三頌產生于南北東西,各方各地,那就不能不設想其中應該有方言的歧異。這些詩既然匯集到周王廷,為周天子和周的貴族們歌唱,就不能不更改其中的土語方言為周人的普通話,以求使周人聽來明白、諧適,能夠欣賞。我們從《楚辭》里可以見到楚地的方言,而《周南》、《召南》里雖有楚風,不見楚語,正是由于經過周人修改的緣故。
如果你不否認《詩經》各篇都是樂歌,也可以設想到將詩合樂的時候難免有損益詞句以就樂律的情況。某些詩篇經歷兩周,演唱了幾百年,樂律上如果有些變化,分章如果有些改變,文字上或許也不得不因之而有些增減。我們看晉樂所奏的漢樂府歌辭,很多是經過增減修改的,其增減修改的字句有時還很多。難保《詩經》不曾有過類似的情形。
《論語·子罕》篇記孔子自述:“吾自衛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從這幾句話可以想象春秋末年雅、頌之樂在魯、衛有了歧異,所以孔子據衛樂以正魯樂。這種歧異是否只存在于魯衛之間?是否只限于雅、頌?這當然是無法推究的,但是由于《論語》這段話,使我們相信風、雅、頌之樂流傳日久,在各國傳習之中有產生變化的可能。樂的變化引起辭的增減修改同樣是有可能的。孔子訂正了雅、頌之樂是否因而也更訂了雅、頌之辭呢?這當然也不能確知,但也不能說無此可能。至于那些以音樂為專業的周王廷和各諸侯之國的太師,修改風、雅、頌之樂和修改風、雅、頌之辭的可能比孔子當然又多得多了。
以上只是說《詩經》中的文字經過修改的可能性是不小的,它被修改的機會也是不少的。這都是推測之詞。到底《詩經》被修改的實際情況如何,從《詩經》本身有無痕跡可尋呢?這才是我要和你討論的主要問題。
相信《詩經》文字經過統修改的人提出過這樣些理由:《詩經》各篇音韻差不多律,句式主要是四言,而散見于先秦子史的“逸詩”都不像這樣整齊諧適。《詩經》里還有不少相同的句子重復出現于許多詩篇,如“之子于歸”,“彼其之子”,“王事靡盬”,“有杕之杜”等等,這些詩篇產生于不同的地區,不同的階層,原作者彼此借用詩句是不大可能的。當然更不可能有這樣多次的偶同巧合。這些現象都是后來統加工的結果。我以為這些理由都有定的說服力,不曉得你是否同感,我在這里想從《詩經》中其他些現象考察這個問題。
你也許已經注意到《詩經》里有幾個套子,反復運用,如出手。例如《小雅·采薇》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出車》篇有“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涂”,《小明》又有“昔我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還,歲聿云暮”。這“昔我……今我……”就是套子之。這個套子同見于《小雅》同是周人之作,或許可以說是后出的詩模仿流行之詞。至于另外些套子,屢見于各地的風詩,產地相距很遠,就不可能以輾轉模仿來解釋。例如“山有……隰有……”的套子,出于五篇詩,凡九見:
山有榛,隰有苓。(《邶風·簡兮》)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鄭風·山有扶蘇》)
山有橋松,隰有游龍。(同上)
山有樞,隰有榆。(《唐風·山有樞》)
山有栲,隰有杻。(同上)
山有漆,隰有栗。(同上)
山村苞櫟,隰有六駁。(《秦風·晨風》)
山有苞棣,隰有樹檖。(同上)
阪有漆,隰有栗。(《秦風·車鄰》)
又如“未見……既見……”的套子,出于五篇詩,凡七見:
未見君子,惄如調饑,……既見君子,不我遐棄。(《周南·汝墳》)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召南·草蟲》)
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同上)
未見君子,寺人之令。……既見君子,并坐鼓瑟。……既見君子,并坐鼓簧。(《秦風·車鄰》)
未見君子,憂心奕奕,既見君子,庶幾說懌。(《小雅·頍弁》)
未見君子,憂心怲怲,既見君子,庶幾有臧。(同上)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小雅·出車》)
又如用“豈不爾思”個問句引起下文,這也是個套子,它出于四篇詩,凡七見:
豈不爾思?遠莫致之。(《衛風·竹竿》)
豈不爾思?畏子不敢。(《王風·大車》)
豈不爾思?畏子不奔。(同上)
豈不爾思?子不我即。(《鄭風·東門之墠》)
豈不爾思?勞心忉忉。(《檜風·羔裘》)
豈不爾思?我心憂傷。(同上)
豈不爾思?中心是悼。(同上)
以上舉了三個套子,此外還有“豈無他人”“豈不懷歸”“曷其有×”“維其×矣”等等套子,不備舉。單就以上三例而論,它們所屬的詩篇,有風,有雅。有出于南國,有出于西秦,有出于貴族,有出于民間,有產于西周,有產于東周。論時代,西周貴族之作在前(例如《出車》),要說模仿只能是后出之作模仿前出之作,很難想象民間歌謠(例如《草蟲》)模仿貴族的詩。也難想象距離很遠的東西南北的歌謠作者彼此模仿。這些套子重復出現的次數這么多,當然也不能說是偶同巧合。如果說這是出于后來統加工者之手,那倒是比較合理的推測。
《詩經》里還有些常見的語首助詞,為《詩經》以外的先秦書中所少見,如“薄”和“言”。“薄”字用為語首助詞如“薄污我私”(《周南·葛覃》),“薄送我畿”(《邶風·谷風》),“薄伐獫狁”(《小雅·六月》),“薄采其芹”(《魯頌·泮水》)等。“言”字用為語首助詞如“言告師氏”,“言告言歸”(《周南·葛覃》),“言采其蕨”(《召南·草蟲》),“言既遂矣”(《衛風·氓》),“言念君子”(《秦風·小戎》),“言私其豵”(《豳風·七月》),“言旋言歸”(《小雅·黃鳥》),“言緡之絲”(《大雅·抑》)等。又有“薄”“言”連用者如“薄言采之”,“薄言有之”,“薄言掇之”,“薄言捋之”,“薄言袺之”“薄言襭之”(《周南·芣苢》),“薄言還歸”(《召南·采蘩》),“薄言往訴”(《邶風·柏舟》),“薄言采芑”(《小雅·采芑》),“薄言觀者”(《小雅·采綠》),“薄言震之”(《周頌·時邁》),“薄言追之”(《周頌·有客》),“薄言襭者”(《魯頌·駉之什》)等,這些語首助詞普遍于風、雅、頌,為《詩經》所特有。
助詞出于口語,詩歌和口語比較接近,所以《詩經》里助詞特多。《詩經》以四言句為主,經過整齊劃。因為要求句式整齊律,有時不得不湊字以足句。《詩經》里多用助詞,也因為助詞無義,便于用來湊足個句子的緣故。說到口語,我們不能不想到方言。許多《風》詩里的語首助詞中何以不約而同都有這個“薄”、“言”?“逸詩”中又何以不見這個“薄”、“言”?回答這些問題仍然要提出那個推斷,就是《詩經》里的文字是經過統修改的,某些助詞的統也正是修改的結果。
《詩經》里文字經過統修改也表現于某些稱謂語的致。上文提到“未見君子”,“既見君子”,那十多個“君子”里十分之九是妻稱夫之詞。此外還有“振振君子”(《召南·殷其雷》),“展矣君子”(《邶風·雄雉》),“君子于役”(《王風·君子于役》),“言念君子”(《秦風·小戎》),“君子宜之”,“君子有之”(《小雅·裳裳者華》)等句中的“君子”也都是妻稱其夫之詞。《詩經》女子對丈夫的稱謂,除個別處用“良人”以外幾乎全統為“君子”。這種稱謂可能是當時上層社會通行的。有人說:“大抵其時婦人之稱其夫,皆止就其社會地位而言;統治階級之妻,稱其夫為君子,被統治階級之妻,不稱其夫為君子也。正同后代官腔。妻則稱夫為老爺,夫亦稱妻為太太,如是而已。”這話似屬可信。但是我不因此便相信這些稱夫為“君子”的詩都出于當時的統治階級,倒是覺得這些詩中的“君子”字樣乃是由于統治階級的修改。我們縱然不能立刻判明這些作品屬于什么階級,總該相信它們是產于不同的地方。很難想象四方各地的婦女對丈夫的稱謂本來就是這樣統的。以后世的情況而論,即使在同城市,婦女提到丈夫也還有多種多樣的說法。解放前的北京婦女對人提到丈夫的時候最普通的說法是“我們先生”、“當家的”、“孩子他爹”,也有說“我們掌柜的”。“粗”些說法是“我漢子”、“我男人”,或“我們那口子”。最“文雅”的說法是“外子”。官派十足的說法是“我們老爺”。上了年紀的有時也說“我家老頭子”。其義都同于“丈夫”。當然也有干脆說“我丈夫”的。這樣數來也就不止十種了。以此推論,上面所舉的那些詩篇既然不是同地方所產,稱謂應該更不統。現在的統顯然是按照周貴族階級的習慣加以修改的結果。
這些現象多少能夠表明《詩經》經過統文字,消滅方言,加工潤色之類的修改。另外些現象又表明《詩經》還經過增減章節,分割拼湊之類的修改,正如漢魏樂府的情形。
宋王柏《詩疑》曾指出《曹風·下泉》的第四章和上三章不類,卻和《小雅·黍苗》相似,可能是錯簡。又指出。《召南·行露》的第章和后二章意思不貫,句法體格也不同,而劉向《列女傳》說申人之女作此詩,提到后二章,而沒有提前章。可知前章是竄亂進去的。他還指出《小雅·小弁》的最后四句“毋逝我梁!毋發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后?”既與上文意不貫,也不像對父親說的話。這四句又見于《邶風·谷風》。王柏認為可能《小弁》亡脫末四句,而漢儒取《邶風·谷風》中的這四句補了上去。王氏所舉三篇,除《下泉》篇內容有關歷史事件,不能單從文字去討論,而何楷《詩經世本古義》解說這篇詩大致可通可以不論外,其余兩篇確實是有問題。《行露》首章“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和下文“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雖速我獄,室家不足”等語,確實是毫不相干。《小弁》篇末的“無逝我梁”四句也確實是不倫不類。可以看出這些片段不是原作所有。王柏注意到這類現象,可謂目光銳利,雖然舉例不多,對后人還是大有啟發。不過這類現象所以產生的緣故卻不是王氏所說的“錯簡”、“亂入”、“漢人補亡”等所能解釋。
《詩經》各篇在戰國時代尚為儒者所弦歌,脫離音樂很晚,它們既伴隨著音樂而流傳,又普遍被人誦習,錯簡竄亂的可能性不大,和其他古書不同。至于漢儒加以添補的可能性,那就更要小些,漢時傳授《詩經》的有齊、魯、韓、毛四家。如果有人隨意增減經文,豈有不被異派經師攻擊之理?而且有些可判斷為增補的章節,從文義看來顯然是贅疣(詳下),漢儒為什么要添補這些東西呢?
像《行露》第章那樣和篇中其他部分“不貫”或“不類”的片段,實際是拼湊進去的。這種拼湊在《詩經》里還不是個別現象,拼湊的緣故應是增加章句以合樂。有時節取甲詩加入乙詩,被截取的詩有時就在流傳的三百五篇之中,像王柏所舉出的《小弁》末章“無逝我梁”四句,截取《邶風·谷風》就是例。現在另舉幾篇有拼湊痕跡的詩來看看。且看《邶風·雄雉》:
雄雉于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
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曷云能來!
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這篇朱熹《詩集傳》以為是女子思念久役在外的丈夫之詩,劉克《劉氏詩說》以為是“女子屬心于吉士之情而作”。總之,這里所寫的是兒女之情。前三章都是相思之詞,不需要多加解釋。第四章忽然對般“君子”講起“德行”來,要他們不忮很,不貪求,口吻類乎說教。既與上文意思不相貫,也與思婦之詞不相類,不能說沒有拼湊的嫌疑。“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二句為《論語》所引,這里的拼湊定很早,當然不是后儒所為。再看《小雅·白華》:
白華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遠,俾我獨兮。
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艱難,之子不猶。
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嘯歌傷懷,念彼碩人。
樵彼桑薪,卬烘于煁。維彼碩人,實勞我心。
鼓鐘于宮,聲聞于外。念子懆懆,視我邁邁。
有鶩在梁,有鶴在林。維彼碩人,實勞我心。
鴛鴦在梁,戢其左翼。之子無良,二三其德。
有扁斯石,履之卑兮。之子之遠,俾我疷兮。
這也是女子懷念愛人的詩。翻來覆去,說的無非朝思暮想。全詩八章,有拼湊嫌疑的是第七章。為什么獨疑這章是拼湊呢?個理由是這章的詞句原是從其他詩篇節取來的,其本身就是雜湊成章。“鴛鴦在梁,戢其左翼”本是《小雅·鴛鴦》篇第二章的頭兩句。“二三其德”見于《衛風·氓》篇。“之子無良”和《鄘風·鶉之奔奔》的“人之無良”只差字。這樣湊成的四句,文義并不相貫。“鴛鴦在梁,戢其左翼”本是水鳥安宿的形象,可以用來象征幸福的生活,所以在《鴛鴦》篇下接“君子萬年,宜其遐福”。在本篇,“鴛鴦”二句和下文“無良”、“二德”等語,卻沒有任何聯系。另個理由是“之子”二句和全詩情調不能調和。全詩只是道懷念的深情,纏綿往復。雖然偶有點埋怨之詞,仍然表現出柔情千結。這里“無良”的罵詞,“二三其德”的指責,便完全是另種情調。試想當《氓》篇的女主人公說出“士也罔極,二三其德”的時候表現多么強烈的悲憤?本詩和《氓》本不相類,從《氓》篇移植這樣的句子,如何能不留斧鑿之痕?再說,“碩人”二字在《詩經》里都屬美稱,本詩女主人公而再,再而三地稱她所懷念的人為“碩人”,而在這章里忽然罵他為“無良”,這樣的矛盾該如何解釋?如果這章本非原作,和其余七章本不出于手,這些現象就都不足怪了。
《小雅·出車》篇也是有問題的。全詩六章,第五章卻不似原作。
我出我車,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召彼仆夫,謂之載矣。王事多難,維其棘矣。
我出我車,于彼郊矣。設此旐矣,建彼旄矣。彼旟旐斯,胡不旆旆?憂心悄悄,仆夫況瘁。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車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涂。王事多難,不遑啟居。豈不懷歸?畏此簡書。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執訊獲丑,薄言還歸。赫赫南仲,玁狁于夷。
這首詩第章寫南仲受命治車馬。第二章寫出師。第三章寫城于朔方,戰勝玁狁。第四章寫懷歸。第六章寫凱旋。第五章卻是寫女子對征夫的懷念和團聚,又插進“薄伐西戎”,實在不成章法。“喓喓草蟲”六句是從《召南·草蟲》篇節取來的。拼湊的人可能并不考慮文義,所以使得箋釋的人除了附會和曲解便無法解釋詩中的矛盾。如果玁狁就是西戎,第三章已經交代“玁狁于襄(除)”,第五章如何又言“薄伐”?而且第六章明明寫春天凱旋,而第五章寫“既見君子”是在秋蟲鳴躍的時節,又是什么緣故?如果說玁狁、西戎是兩個族,南仲于第年的秋天回家后又出發征伐西戎,第二年春天平了西戎又回來,則何以下章只字不提到西戎而只說“玁狁于夷”?伐西戎的事前無引子,后無交代,又是為何?這都是無法解釋的。這首詩的拼湊現象近人已經注意到。有人說這是“編詩者取南詩以湊成雅?整齊之篇章”〔,有人說這詩的“后三章幾乎完全是借用詞句拼湊出來的”〔二,這些意見都值得咱們參考。
上面所舉的例子都是篇之中拼入個別的章節。這種情形另外還有,如《周南·卷耳》的第章為思婦之詞,以下三章都是征夫之詞。可能后三章是完整的篇,而第章是拼入。又《小雅·小明》前三章各十二句,都是寫征夫懷歸而怕得罪,后二章各六句,卻是誡在位的“君子”不要習慣于安居。前后情調不致,語氣不相貫,似乎后二章是拼入的部分。不過后二章也可以獨立成為個短篇,因而本篇也可能是兩篇的拼合,和前面所學的那些以單章拼整篇的例子又不同了。
兩詩拼合為辭,在漢魏樂府里不乏其例,《詩經》里卻很少見。孫作云先生在《詩經的錯簡》那篇文章里曾判斷《大雅·卷阿》篇本是兩詩,值得注意。《卷阿》詩云:
有卷者阿,飄風自南。豈弟君子,來游來歌,以矢其音。
伴奐爾游矣,優游爾休矣。豈弟君子,俾爾彌爾性(生),似(嗣)先公酋矣。
爾土宇昄(版)章,亦孔之厚矣。豈弟君子,俾爾彌爾性(生),百神爾主矣。
爾受命長矣,茀祿爾康矣。豈弟君子,俾爾彌爾性(生),純嘏爾常矣。
有馮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豈弟君子,四方為則。
颙颙卬卬,如珪如璋,令聞令望。豈弟君子,四方為綱。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于天子。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藹藹王多吉人,維君子命媚于庶人。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君子之車,既庶且多。君子之馬,既閑且馳。矢詩不多,維以遂歌。
孫先生認為此詩第章至第六章為篇,自第七章至第十章為另篇。他舉了四條理由,較有說服力的是:第,在贊美周天子的詩中篇末往往用“四方為綱”或“綱紀四方”作結,《大雅·棫樸》可資比較。本詩第六章有“四方為綱”之句,可知它是卒章。第二,前六章為賦體,后四章為興體,作法不同。第三,最末兩句說:“矢(陳)詩不多,維以遂歌。”若此詩自“鳳凰于飛”以下為首,則僅得二十四句,確實是“不多”,如加前六章,則為五十四句,就不能算“不多”了。我看還可以補充些理由,就是前六章里的“君子”指周天子,而后四章里的“君子”指的是大臣。前六章里有“豈弟君子……似(嗣)先公酋矣”,“豈弟君子……百神爾主矣”,“豈弟君子,四方為則”,“豈弟君子,四方為綱”等語,這個“君子”非周天子不能當。到了后四章,明明說“維君子使媚于天子”,就是說君子使那些吉士親愛天子,“君子”和“天子”當然不是人。所以后人解說這個“君子”指在位的大臣。從內容觀察,前六章確實是歌頌周天子的詩,而后四章歌頌的則是朝臣。末章“君子之車,既庶且多”云云,歌頌大臣的貴盛,還不為不得體,如用來頌天子就不相稱了。這樣看來《卷阿》可信是兩篇詩拼合而成。如果《小明》也歸入此類,則是無獨有偶了。
《詩經》里還有首詩曾被人疑為從另篇分割出來的,那就是《豳風·伐柯》。吳闿生先生《詩義會通·豳風·九罭》篇注云:“先大夫曰:《伐柯》《九罭》當為篇。上言‘我覯之子,籩豆有踐’,此言‘我覯之子,袞衣繡裳’,文義相應。后人誤分為二,于是上篇無尾而此篇無首,其詞皆割裂不完矣。”吳氏的懷疑不為無因,他的假定可備說。辭分作兩曲的例子在漢樂府里是存在的。崔豹《古今注》云:“《薤露》、《蒿里》并喪歌也,本出田橫門人,……李延年分為二曲,《薤露》送王公貴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可知挽歌曾經李延年分割。《詩經》既屬樂歌,如果有同樣的情形也沒有什么可怪。就是上述的這些情況使我相信《詩經》里的篇章字句曾經被人增減分合,統修改。修改的主要原因是為了消滅方言歧異和便于合樂。修改的人應該主要是周太師。諸侯國家的樂官可能也有份。孔子是否也插過手?那也難說,因為孔子也曾做過“正樂”的工作。修改也未必限于次兩次。那些由于唱法改變而作的修改,在這些詩篇脫離音樂以前都是可能有的。
《詩經》和漢魏樂府歌辭性質相同,所以不妨以漢魏樂府的修改情況推論《詩經》。不過漢魏樂府里許多改過的歌辭和原辭同時存在,甚至改作所依據的另作品也存在,比較之下,目了然,研究《詩經》里的修改就沒有同樣的條件,往往不能不從那些斧鑿之痕去推敲。因此上面所談,推測之詞不少,錯誤定難免,姑且提出這些問題,以俟討論。其中如果有些符合事實的地方,或許可以稍減你原來對這個問題的懷疑。請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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