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友人·洪昇
君問西泠陸講山,飄然一缽竟忘還。
乘雲或化孤飛鶴,來往天臺雁蕩間。
有一位友人向洪昇打聽杭州詩人陸圻(字麗京,一字講山)的去向,洪寫了這首小詩作答,告訴對方:有人說陸出家當了和尚(飄然一缽),也有人說他入了道(化鶴),成了仙(乘雲),總之是不知所終。詩四句,一眼看去,意思如此簡單。但是,當你弄清了陸講山是何許人,與洪昇是什么關系,以及他為什么棄家出走,一去不還,你就會理解洪昇寫這首小詩時的思想感情,會感到這小詩的含蘊并不那么簡單。
陸講山是清初詩人。陳子龍結“登樓社”于西湖,陸與丁澎、毛先舒、沈謙等十人被目為“西泠十子”。陸以文學志行,被許為社中翹楚。康熙二年(1663),莊廷私刊《明史》,語觸時諱,清廷大興文字獄,株連被殺者七十二人,陸講山也被卷入案中,僥幸留得一命。出獄不久,他就棄家出走,始終不明下落。后來他的兒子成了進士,萬里尋父無著,悒悒而死。揣陸講山之出走,大概是怕“明史案”馀波再起,重遭不測;哪里知道他個人雖以身免,兒子卻仍然受累。這是他始料所不及的。
洪昇在明亡后二年出生于士大夫之家,他父親在清順治十八年(1679)也險遭充軍之禍。洪昇的老師毛先舒、陸繁弨都是明末遺民,崇尚氣節,不仕新朝。陸繁弨的父親陸培是明末殉國的忠臣,詩中“陸講山”的親弟弟。陸繁弨在明亡之后“傷心家國,無復仕進之心”。洪昇出身于那樣的家庭,又受到那樣的老師的薰染,自然對滿清王朝懷有抵觸憤懣的情緒。因此,這首小詩表面上寫他滿懷輕快的心情,慶幸陸講山擺脫羅網,高飛遠引;實際上表明了他對清廷文網的憎恨,對滿清統治的強烈不滿。所以說,這詩的涵蘊并不那么簡單。
現在回過頭來重讀這首詩,你會欽佩洪昇把這種感情表現得多么痛快淋漓。他詩中描繪的陸講山,如孤雲野鶴,去來無跡;他這首詩的風神韻致,也如孤雲野鶴,飄飄欲仙。他寫來絲毫不費氣力,恍若快寫黃庭,筆觸飛動,流走不滯,自然渾成。第二句“飄然一缽”,泠然如乘虛御風;第三句“或化”二字,把關于陸講山去向的種種傳說,靈活地連綴組織,不露針線痕跡;第四句“天臺雁蕩”的前面著“來往”二字,更使詩行呈現活躍跳蕩的畫面。洪昇精通音韻之學,著有《韻學通指》一書。這首絕句選“山、還、間”三字為韻,都是音節瀏響的韻字,只要你多吟誦幾遍,便會發現這首詩節奏輕快的音樂美。(注意:近體詩用平水韻,“間”必讀gán。如按普通話讀jián,則聲韻全乖,也就失去了此詩的音樂美。)
讀這首詩,使人想起李白巫山遇赦時寫的著名七絕《早發白帝城》。那“朝辭白帝”一起,一氣奔注,歡快的節奏,瀏響的韻律,與詩人遇赦后輕快的心情,渾融一體,極富音樂美。有趣的是,李白那首絕句,用“間、還、山”三字為韻腳;與洪昇這首詩的韻字竟完全一樣,只變動了次序。這當然出于偶合,但也可以窺見古人作詩無不重視挑選韻字,力求聲情契合,收相得益彰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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