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兒媚 劉基
煙草萋萋小樓西,云壓雁聲低。
兩行疏柳,一絲殘照,數點鴉棲。
春山碧樹秋重綠,人在武陵溪。
無情明月,有情歸夢,同到幽閨。
有詞以來,春愁秋怨,以出自閨中女性口吻居多,要想跳出于眾作,實在不是一件易事。這首《眼兒媚》立意并無新穎,是一首秋晚曲,也是一首閨怨曲,但它的落筆角度與方式卻有些特別,猶如鋪紙濡筆而作畫,全詞是以秋草秋樹的深綠作底色渲染背景的。
首句即從草色落筆,將心傷神惘、低徊不已的相思幽怨揉入一派如煙似絮、粘連暮云的草色中,而“兩行疏柳,一絲殘照,數點鴉棲”,與煙草圍繞中的小樓一角,都不過是這大塊蒼涼暗綠背景里的點綴與襯托。畫面雖無人物,情緒已醞釀充分,人物亦呼之欲出。
下片仍然就綠色進一層渲染。王維詩云:“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山中送別》)——如今秋草也綠了,遠行的人會不會歸來呢?與這種痛苦難言、形影孑然的單相思對照,下面緊接的“人在武陵溪”一句是那樣的冷酷無情:遠行的人正如劉晨、阮肇那樣沉湎在桃源仙境中(宋元詞曲,文人往往借陶潛《桃花源記》武陵漁人的字面來表示劉、阮二人在天臺的艷遇),怎記得歸來!正是這一句透露出思婦的深長幽怨,漫長的相思歲月里音訊皆無,怎不教人思而生疑,疑而轉怨呢?空閨獨守的苦悶,倚樓而望的惆悵,以及對冶游忘歸的蕩子愛恨并集的感情,都被這一句點破。可是,怨語也僅此一句,戛然而止,下面并沒有繼續數落。一般說來,封建時代的深閨婦女長期受“溫柔敦厚”的禮教熏陶與束縛,表達情感的方式多是婉約而委曲的,不太可能作洶涌澎湃狀,也很少一瀉無余。她要訴說對薄幸人的嗔怪,卻怨恨照人無寐、窺人相思的明月的“無情”;她要表白對對方的執著系念牽想,卻不無羞澀地借指虛幻美好、堪慰相思的歸夢的“有情”,這是一顆多么善良敏感的心靈,多么令人同情的柔弱美麗的形象。詞中并沒有出現人物的外貌描寫,甚至沒有直接抒情,而怨懷幽恨,盤寓其中,況周頤所謂“取神題外,設境意中”(《蕙風詞話》),約略近之。
明陳霆評曰:“‘云壓雁聲低’與‘春山碧樹秋重綠’二語動人,或謂未經前人道破,以予所見,亦轉換‘云開雁路長’與‘春草秋更綠’耳。”(《渚山堂詞話》)陳氏拿來比較的“云路雁聲長”是隋代王胄的名句,吟詠天高云淡,雁路悠長的秋景,情緒與聲調都是疏闊開朗的;劉基雖然也是攫取“云”和“雁”二種事物入詞,但著意刻畫的是迷惘難排的情緒與氛圍,聲調低徊沉郁,與王胄之句字語雖近,用意則大不相同。至于“春草”云云,則是謝朓《酬王晉安》詩中之句:“春草秋更綠,王孫西未歸。誰能久京洛,緇塵染素衣。”顯然,謝朓也是向前人取來,“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楚辭·招隱士》),不就說的是遠游與思歸么!其實,“春山碧樹秋重綠”是否從“春草秋更綠”轉換而來,并不要緊,春草這一意象,經過歷代無數詩人的運用,已較為固定地象喻為離情的纏綿和思歸未歸的隱痛。“更綠”和“重綠”,一字之差,當不可等閑視之。更綠,強調的是秋有甚于春,時光不我待,必得回去;重綠,又綠也,突出的是時間之流逝,過程之重復,細微之處,正有一絲佇盼中的無奈,空守小樓的女子心中并不敢有更多的奢望呀!轉換一字,情緒境界便有剛柔幽顯之分。
詞的上片側重于寫景,下片側重于達情,而從手法上說,這首詞幾乎全用寫實白描,擇字下語妥帖,畫面猶如清婉無比的工筆小幅,情境尤見勻和,而淺易自然的表現風格更能使讀者體味出詞中的真摯深曲的感情。唐司空圖《詩品·自然》所謂“俯拾即是,不取諸鄰”,此詞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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