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納蘭性德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王國維在托名樊志厚作的《人間詞乙稿序》中,稱賞納蘭容若“其所為詞,悲涼頑艷,獨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謂豪杰之士,奮乎百世之下者矣”。王氏《人間詞話》論詞標舉“境界說”,謂“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以王氏的詞論觀此詞,不妨說,上片是境中生意,下片是意中見境,合而觀之則達到了意與境合,渾化一體的程度。
詞雖沒有加標題,其實是可以補上“悼亡”一類題目的。全詞所用詞語十分素淡,沒有什么華麗的藻飾,典故也只用了一個并不冷僻的常典。上片有“西風”、“黃葉”、“疏窗”、“斜陽”四般景物,下片則有“被酒”、“春睡”、“賭書”、“潑茶”四般情事,看似平平道來,語不驚人,但正如況周頤所評“酒中茶半,前事伶俜,皆夢痕耳”(《蕙風詞話》),所謂“詞心”即在這如夢似幻、懷舊感今的惆悵意緒中。再分開來解析詞的每一句,可以發現上片的四般景物其實也都反映出詞人的心理感受,也就是景中見情。第一句“西風”給人“涼”的感覺,對于詞人而言,不耐這種“涼”既是生理上的反應,更是心理上的反應,“獨自”兩字在此充分表明失去了親愛的生活伴侶,他身心兩傷,深感孤寂,對節氣物候的反應非常敏感。第二句“黃葉”前加“蕭蕭”兩字,是“無邊落木蕭蕭下”(杜甫《登高》)之景,“蕭蕭”乃象聲詞,在此如《古詩十九首》之十四“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那樣,深有悲涼愁苦之意,而“疏窗”前加著一“閉”字,則不但是要將窗外的蕭瑟秋意封閉在屋外,更是要將自己的心靈封閉起來,不讓它再在春花秋月的刺激下承受愛之失落的痛苦。第三句寫在一片光色黯淡的“斜陽”中悄然獨佇“沉思往事”,“立”字下得很耐人尋味,這個“立”字,其實深有“立盡斜陽”之意,見出“沉思往事”時的癡迷,而這種癡迷當然是同“斜陽”本身那與自然景觀對應的文化意蘊密切相關的,也就是說,遲暮的日色,象征著詞人衰颯的心境。
再看下片的四般情事,其實也就是兩個連貫的場景。對過去日常生活中兩情相洽之細節描述,承上片之“沉思往事”一語而出,以人物的行為表現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確如況周頤所說,是“工于寫情”(《蕙風詞話續編》)。“被酒”一句謂酒后頭有些暈,沉沉睡去,就不要去驚擾他(也就是詞人)的清夢,是從亡妻一邊說自己,“莫驚”兩字見出亡妻一片關心體貼的深情,“春睡”與上片的蕭瑟秋意形成強烈的反差,有很濃厚的溫馨感。“賭書”一句則反映了他們夫妻生活中情趣相投,互為知音的一面,這就尤為難得。“賭書”、“潑茶”,用宋趙明誠、李清照夫婦的典故,按李清照《金石錄后序》曾記載:“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決勝負,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這里用“賭書”、“潑茶”之典,旨在強調伉儷相得的幸福美好,跟納蘭之妻盧氏是否真有極高的才學關系不大;因此,從立意上說,這個全詞中惟一的典故用得還是貼切傳神的。最后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謂往日平常不起眼之事,今日追思之,雖恍在昨日,但愛妻已魂歸離恨天,自己形影相吊,惟余悲愴而已。從語言學的角度看,這一句其實是歇后修辭,后面省去了“今日追思痛滿腔”之類的話,所以顯得含蓄而雋永。生與死,決定已發生之事的常與奇,這樣的邏輯關系,令簡單的語句也充滿了悲憫的情懷,具有最普遍的人性感染力。唐李商隱《錦瑟》詩末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而此處則是:“此情縱可成追憶,只是于今自惻然。”語雖平淡,內中潛藏的愁苦卻無以復加,“使讀者哀樂不知所主,如聽中宵梵唄”(顧貞觀《通志堂詞序》),感慨橫生。
讀此詞,回頭再想想什么是境,什么是意,就了然于胸了,對王國維評納蘭詞的一段話,也會有更深切的理解。是耶非耶?讀者當能自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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