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夢中多少恨?細(xì)馬香車,兩兩行相近。對面似憐人瘦損,眾中不惜搴帷問。
陌上輕雷聽漸隱。夢里難從,覺后那堪訊?蠟淚窗前堆一寸,人間只有相思分。
-----王國維
此詞為記夢之作。作者可能真?zhèn)€做了這樣一個夢,但更可能出于虛構(gòu),實為作者在《人間詞話》中所說的“造境”之作。詞的上片寫“夢中”與其人相見的柔情蜜意;下片寫“覺后”對其人相思的深愁苦恨。合上、下片看,全詞所寫是由夢境回到人間,以夢境的溫馨反襯人間的凄涼。
佛雛《評王國維的〈人間詞〉》(載《揚州師院學(xué)報》1982年第3、4期合刊)一文論《人間詞》說:“其與‘人間’二字相對待、相依存,如影隨形,不可暫離者,厥維‘夢’之一字。……‘人間’與‘夢’——‘兩般兒氤氳得不分明’”。又說:“整部《人間詞》成了一曲‘人間’的悲歌,一曲‘夢’的悲歌。”但通觀《人間詞》,其“人間”兩字與“夢”字并見者總共只七首,都是以“人間”與“夢”兩相對比,并未使其合二為一。作者往往把“人間”與“夢”寫成兩個世界。在前一個世界中,只有痛苦而無歡樂;在后一個世界中,可暫時得到慰藉。因此,說《人間詞》是“一曲‘人間’的悲歌”,應(yīng)無不可,說它是“一曲‘夢’的悲歌”,則未必然。無寧說,其多數(shù)寫夢之作是對夢的贊歌,是把在人間求而不可得之境寫入夢中,而在夢回之際致以無限惆悵。這首《蝶戀花》詞也是如此。
詞以“昨夜夢中多少恨”一句起調(diào)。句中的一個“恨”字,并不是寫夢境本身,不似蘇軾《江城子》詞“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兩句所寫的夢中的恨情。其所恨者是好夢之難留、夢境之虛幻,因而雖與其人遇于“昨夜夢中”,卻如下文所說,可惜“夢里難從”。下面四句就寫那虛幻而難留的好夢。“細(xì)馬香車,兩兩行相近”兩句,寫相思的雙方在路上迎面相逢;“細(xì)馬”是男方所乘,“香車”是女方所坐。“對面似憐人瘦損,眾中不惜搴帷問”兩句,則寫不但相逢,而且其人在眾目所視下,不畏人言,大膽地表露其關(guān)懷和愛戀。這四句詞展示的夢境,很像宋祁《鷓鴣天》詞上片所寫:“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據(jù)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記述,宋祁過繁臺街,逢內(nèi)家車子,中有搴簾者曰:“小宋也。”宋歸作此詞,都下傳唱,達(dá)于禁中。仁宗召宋祁,從容語及,即以搴簾者與之。這一傳說中的佳話,可能就是作者虛構(gòu)此夢或形成此夢的藍(lán)本;而無論其詞中之夢是否與此佳話有關(guān),也無論其筆下所寫僅為虛構(gòu)之境或真為夢中之境,總歸是以夢呈現(xiàn)的,因為在作者看來,這類事不可能得之于人間,只可能得之于夢中。
作者虛構(gòu)或形成這一“細(xì)馬香車,兩兩行相近”的夢境,其誘因還可能是在執(zhí)筆時或入睡時聽到戶外傳來的車馬聲;因而詞的下片以“陌上輕雷聽漸隱”一句換頭,似寫“夢中”所聞,也似寫“覺后”所聞,作為夢與醒之間的一個過渡句子。后四句就轉(zhuǎn)而寫夢后的所感、所見。“夢里難從,覺后那堪訊”兩句,既是對夢里未能相從的懊惱,也是對覺后人車俱杳的悵惘。“蠟淚窗前堆一寸”句,則寫夢去無痕,醒來皆空,眼前所見只有一個蠟淚成堆之景,使人倍感人間之寂寞。句中還暗含唐杜牧《贈別》詩“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句意。作者在《紅樓夢評論》中說:“苦痛而無回復(fù)之快樂者,有之矣;未有快樂而不先之或繼之以苦痛者也。”這里,繼夢中相見的快樂而來的人間相思的苦痛是更令人難堪的。其可悲在于:夢境是虛幻的,而人間卻是真實的;夢境是一霎的,而人間卻是長久的。盡管作者對夢境是“恨來遲,防醒易”(《蘇幕遮》),卻總歸是“睡淺夢初成,又被東風(fēng)吹去”(《如夢令》),終無所逃于人間,也就終無所逃于苦痛。因此,這首詞的收尾處,只好以“人間只有相思分”這樣一句無可奈何的話結(jié)束了全篇。
《人間詞》中,與這首《蝶戀花》詞的用語和意境都很相似的有兩首《荷葉杯·戲效花間體》詞:“昨夜繡衾孤?lián)怼S膲簟R祸?xì)車塵。道旁依約見天人。真摩真?真摩真?”“隱隱輕雷何處?將曙。隔牖見疏星。一庭芳樹亂啼鶯。醒摩醒?醒摩醒?”三首詞合起來看,其所寫的香車行近,依約天人,憐人瘦損,搴帷相問,這種令人留戀之境都只出現(xiàn)在夢中,是不屬于人間的。而一夢醒來,所見只是蠟淚成堆,所聞只是庭鶯亂啼,車聲已隱,無從問訊,回到如此凄涼、如此空虛的人間,當(dāng)然只有相思的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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