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艷詩與詞:從李賀李商隱到溫庭筠
文學與文體的發展,離不開不同文體之間的交融互動。詩與詞之間的彼此影響與滲透,是中國韻文文體關系中突出的重要現象,尤其是晚唐五代詩詞之間關系,對詞體的建立與其后的發展,影響巨大。經歷了長期發展的五七言詩歌,它的種種歷史積累,為新生的詞體提供了多方面的滋養。詞有“詩馀”之稱,詩詞關系,自宋代之后,特別是敦煌文獻發現以來,學者們圍繞長短句形式的起源問題做過大量研究,而詩詞之間聯系,除句調韻律外,還有詞語、意象、情境、風格等多種因素。繆鉞《論詞》云:
詞之所以別于詩者,不僅在外形之句調韻律,而尤在內質之情味意境……內質為因,而外形為果。先因內質之不同,而后有外形之殊異。故欲明詞與詩之別,及詞體何以能出于詩而離詩獨立,自拓境域,均不可不于其內質求之,格調音律,抑其末矣。
全面看待詩詞之別和詞體興起的根源,作為內質之“情味意境”,確實是更為重要的因素,本文即從文學內質角度,考察中晚唐流行的由李賀開啟,到李商隱、溫庭筠趨于極致的綺艷詩,與以溫庭筠為代表的花間詞風之間的演進之跡,借以進一步深入認識詩詞之間關系。
一、表現“迷魂”、“心曲”
詞,特別是最為突出地表現詞體不同于其他文體特征的婉約詞,從內容上看,更多地是以具體細膩的筆觸,集中地體現人的心境意緒。“詩之所言,固人生情思之精者矣,然精之中復有更細美幽約者焉,詩體又不足以達,或勉強達之,而不能曲盡其妙,于是不得不別創新體,詞遂肇興。”此所謂“幽美細約者”,主要即是心境意緒。溫庭筠詞《菩薩蠻》(小山重疊)通首表現的是女主人公慵懶、孤寂的心境;韋莊帶自敘性的《菩薩蠻》五首,表現的是在亂離中流落江南的棖觸情懷;馮延巳《陽春詞》表現的是從個人到家國的孤危之感;李煜詞:“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相見歡》),寫的是被“離愁”折磨的心頭滋味。《花間集》中“心”字出現79次。名句如:“謝娘無限心曲,曉屏山斷續”(溫庭筠《歸國遙》)、“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韋莊《菩薩蠻》)、“丁香軟結同心”(毛文錫《中興樂》)、“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顧夐《訴衷情》)、“不堪心緒正多端”(孫光憲《臨江仙》)等等,在直接出現“心”字的同時,由相關語境烘托,把“心曲”、“心緒”,以至難以把握難以說清的內心復雜變化與繁復層次,都鮮活貼切地表現了出來。從文體角度看,這在其他文類中固然少見,但從藝術的演進承傳角度看,也并非詞體獨創,詩中自有一類作品為其前導,而與其時代最近的“李賀——溫李”一派詩歌,更是對其有著直接的影響。
李賀與李商隱、溫庭筠先后崛起于中晚唐詩壇,他們在創作上很突出的一點,正是向心靈世界開拓。三位詩人都出身沒落家庭,李賀因避父諱不得參加進士考試,李商隱因陷入牛李黨爭而遭排擠,溫庭筠因太子李永一案牽連而受困阨,都是在面向外界與仕途受到嚴重阻礙的情況下,轉向自身,轉向自省自傷,轉向耽于體驗與撫慰自己的內心世界。“李長吉師心”,而李商隱、溫庭筠在詩歌創作中也同樣有這種傾向。他們除寫自己的寥落、阻隔、理想幻滅、年華蹉跎等種種棖觸外,還將心思流連于女性世界,寫女性的“心曲”。李賀的“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致酒行》)、“勞勞一寸心,燈花照魚目”(《題歸夢》),以及《夢天》、《天上謠》、《蘇小小墓》等,都是或寫自己的“迷魂”,或狀女子的“心曲”。李商隱的名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無題二首》其一)、“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無題四首》其二)、“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游絲百尺長”(《山行》)、“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玉盤迸淚傷心數,錦瑟驚弦破夢頻”(《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其二),以及《燕臺》、《錦瑟》等篇,更是在對心理世界發掘的深度和表現的細膩真切方面,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溫庭筠寫心理狀態的成就,雖突出表現在他的詞中,但其樂府詩以及近體抒情小詩,如《瑤瑟怨》、《碧澗驛曉思》等,借眼前乃至夢境或想象中的景物寫心情,還是把本來極其難以表達的情懷,精煉而又富于詩意地烘托了出來。可以說正是由于將詩歌中這種藝術經驗成功地移入詞中,他才能對“謝娘心曲”作出那樣豐富多彩的表現。試對照溫庭筠的《碧澗驛曉思》與《夢江南》詞:
香燈伴殘夢,楚國在天涯。月落子規歇,滿庭山杏花。
——《碧澗驛曉思》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云斜。
——《夢江南》
都是將天涯阻隔之恨融入眼前沉寂寥廓的夜空和月色花影之中,種種物象,都是為了烘托體現抒情主人公落寞的心境。對照之下,可以見出溫庭筠詩與詞在藝術表現上的相通。這種相通,當然基于作者的生活體驗與將其獨特體驗的詩化。我們甚至還可以看到作者一些深微造極的體驗,被不止一次地織入不同的作品中。如將《碧澗驛曉思》與溫詞《菩薩蠻》其三進行對照,詩中的結尾“月落子規歇,滿庭山杏花”與詞之結尾“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意境也是非常接近。又如,似夢非夢,于幻覺或遠景中出現云天、明月和飛雁等景象,在溫庭筠的詩境與詞境中同樣不止一次出現:
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輕。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瑤瑟怨》
水晶簾里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菩薩蠻》其二
二者都是借夢境中鴻雁遠飛與寥廓的江天明月寄情,以高遠空闊中帶凄清寂寥之景,將人之心境外化,同時又給讀者以想象的空間。這些在展示人物心理上詩境與詞境的相近相通,是溫庭筠將李賀、李商隱與其本人在詩中用得很純熟的手法,轉移到詞中的突出表現。
二、心象熔鑄物象
李賀、李商隱、溫庭筠的詩歌與以溫庭筠為代表的花間詞,在展示人的心情意緒方面,比傳統五、七言詩歌要細膩得多,更能提供一種生動的似乎可感知狀態。所以能夠如此,不僅由于他們的意念在內心世界中沉溺得比以往一般文人更深更久,體驗更豐富,同時在寫法上也有新創造。主要是將詩中以景就情、以情化景之法,加以發展。往往以心象熔鑄物象,創造出藝術化的主觀色彩很濃而又更為直觀的心靈景象。
先就詞境看其所展示的心靈景象。溫庭筠《歸國遙》下片:“畫堂照簾殘燭,夢馀更漏促。謝娘無限心曲,曉屏山斷續。”用畫堂殘燭和夢后的更漏聲等,極力烘托環境。繼之在點出其人“無限心曲”之后,不是對“心曲”作抽象說明(如“悲”、“怨”之類),而是用類似電影蒙太奇手法,迭印其人臥床邊的“曉屏山斷續”。此時,晨光朦朧,屏風上的云霧繚繞、斷續綿延之山,雖是畫景,但在環境烘托下,同時借助語言的前后聯系,便與“心曲”黏附,成了“心曲”狀態的延伸與展示。伊人難以言狀的“心曲”不就是如屏風景物之曲曲折折迷離恍惚嗎?這不是一般地寫室內擺設之景,而是機緣湊泊,經過充分醞釀镕煉,化情為景,使相關情事若隱若現于可感可觸的曖昧仿佛之景中,形象直觀,卻又不落言詮。
溫詞在意境創造上能不著痕跡地化景為情,在景物環境描寫中透露情感,一經點出,即如鹽著水,使景物皆有隱約朦朧暗示心境的作用。除上舉《歸國遙》外,再看他的《荷葉杯》:
一點露珠凝冷,波影,滿池塘。綠莖紅艷兩相亂,腸斷,水風涼。
這首詞僅僅是寫荷塘景色嗎?何以說“腸斷”,又何以用“冷”、“亂”、“涼”等形容詞呢?說者謂:題旨系寫“一個斷腸人眼中的景色”……我們嘗試著進入那個斷腸人的傷心世界,荷池是否即象征其心湖呢?荷池之上,忽爾風生,而景色變異如彼。豈不正如人之一念陡生,而百事蠡起,以致心湖波蕩,久久難安么?……荷露經風,滴落心湖,于是舊緒千端,情懷萬種,紛至沓來,不可抑止……荷池當時景色,實即斷腸人當時心境,景即是情,情即是景,滿池塘的繚亂,即是滿心湖的紛擾。
《荷葉杯》的景色描寫所以能作為斷腸人的心境理解,在于它的以情觀物,化景為情,使景物朦朧隱約皆有反映心境的作用。這種藝術表現能力與效果,不光見于溫詞與另一些花間詞,其他詞人的作品中,也能見到。李璟《浣溪沙》:“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碧波間”,一個“愁”字也是發揮了化景為情的效用,西風碧波間的殘荷,也就宛似愁人的心境。
詞的這種表現心境乃至心靈景觀的藝術功能,并非一開始就很突出。早期的民間詞樸拙直白,在這方面顯然難以出色。即使是白居易、劉禹錫的詞,也是簡約明快,很少對心境作細筆描繪。“心曲”外化,在《花間集》中大量成功運用,并為后代詞家所繼承,與李賀、李商隱、溫庭筠等人所作的開拓有直接關系。他們在詩中用以表現心靈世界的藝術手段,再由作為詞人的溫庭筠等移之于詞,遂有別于民間詞直拙的面貌。試看李賀的《美人梳頭歌》:
西施曉夢綃帳寒,香鬟墮髻半沉檀。轆轤咿啞轉鳴玉,驚起芙蓉睡新足。雙鸞開鏡秋水光,解鬟臨鏡立象床。一編香絲云撒地,玉釵落處無聲膩。纖手卻盤老鴉色,翠滑寶釵簪不得。春風爛漫惱嬌慵,十八鬟多無氣力。妝成鬌欹不斜,云裾數步踏雁沙。背人不語向何處,下階自折櫻桃花。
這首詩寫美人晨起梳妝,論題材在《花間集》等婉約詞中可算最為常見。《花間集》開篇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即是此種題材。南宋胡仔稱“余嘗以此填入《水龍吟》”,詞云:
夢寒綃帳春風曉,檀枕半堆香髻。轆轤初轉,欄桿鳴玉。咿啞驚起。眠鴨凝煙,舞鸞翻鏡,影開秋水。解低鬟試整,牙床對立,香絲亂,云撒地。纖手犀梳落處,膩無聲,重盤鴉翠。蘭膏勻漬,冷光欲溜,鸞釵易墜。年少偏嬌,髻多無力,惱人風味。理云裾下階,含情不語,笑折花枝戲。
胡仔在文字上的變動并不算大,而在文體上已易詩為詞,這顯然是因為李賀詩本來在情味、語言、意象等方面就接近于詞,故而才能輕易實現這種改寫。胡仔作為學者,在其詩話中介紹他的改寫,其用意大約也是以實例說明李賀某些詩之近詞。《美人梳頭歌》多寫體貌以及枕鏡釵鬟之類,但能于描寫中見女主人公心態。這種特色是李賀詩通于詞的一重要方面。如果與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對照,則開鏡、解鬟、簪釵的大段描寫,大體相當于溫庭筠《菩薩蠻》中之“弄妝梳洗遲”。在弄妝遲緩中見情緒之低。結尾“背人不語向何處,下階自折櫻桃花”,為妝畢之后,仍然獨處,無所事事,顧影自憐,則又與溫詞結尾暗示美人心事寂寞,孤獨無偶,有同樣的作用。《美人梳頭歌》中“春風爛漫惱嬌慵,十八鬟多無氣力”,是對女子情態與心境的集中描寫。風而謂之爛漫,蓋因其吹及膚發,特別撩人。全句主要效果,即是從環境、外物到人,都突出了一種煩惱嬌慵的情態。“十八鬟多無氣力”,“十八”究竟指年歲還是指鬟數也很難坐實。作者對于語詞之間邏輯上的聯系是不大在意的,此句主要用心在于用“十八”的數量,加重“無力”的主觀感覺。寫法的主觀性,在李賀的一系列作品中都有體現,如其《將進酒》寫宴會,寫到羅幃繡幕中“皓齒歌,細腰舞”的高潮時,突然插入“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兩句。這種景象,顯然不是羅幃繡幕中的飲者眼中所見,而是心中所想。花落春暮,時光易逝,故應及時行樂。此時華年難駐、青春易老的感悵,與春日將暮,花落如雨的圖像,糅合在一起,銷去了內心與外界的間隔,表現的是自然界景象所烘托的一種心象,一種心理上所構筑的情緒化的圖景。
把心象與物象熔鑄到一起,構成藝術形象,表現人的心境意緒。在中晚唐一些詩人作品中成為一種新的藝術傾向。這一傾向較早見于李賀詩歌,繼之者為李商隱和溫庭筠。李賀生峭,名句如“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致酒行》)、“壺中喚天云不開,白晝萬里閑凄迷”(《開愁歌》),心理與物象之間,都接得比較突然。溫李學李賀的“長吉體”詩,不少作品與之類似,但在多數情況下,是由生峭趨向圓融。李商隱表現心境意緒的作品頗多,既真切生動,又有豐富的內蘊,他善于把心靈中的朦朧圖像,化為恍惚迷離的詩的意象。這種藝術手段,適合于表現失意文人和多情女子的情感狀態,而李商隱仕途坎坷,性格軟弱內向,多情善感,其詩如“可憐漳浦臥,愁緒亂如麻”(《病中聞河東公樂營置酒口占寄上》)、“庾信生多感,楊朱死有情”(《送千牛李將軍》)、“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暮秋獨游曲江》),皆是感悵愁苦之辭,心緒如麻,情感不勝負荷,凄迷的心境受外界觸動,會誘發出形形色色恍惚迷離的心象,發而為詩,則可能以心象融合眼前或來源于記憶與想象中的物象,構成種種印象色彩很濃的藝術形象。“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把青年男女身隔情通,心心相印,與靈異的犀角相鏈接,不僅賦于身不能接而內心相通以新鮮可感的形象,而且將阻隔中的契合,苦悶中的欣喜,寂寞中的慰藉,非常微妙地表達了出來,具有動人心魄的藝術震撼力。“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也是將至死難以磨滅的摯愛和思念,與春蠶到死才停止吐絲、蠟燭燃盡才停止流淌燭淚聯系到一起。“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將愛情萌發和春花綻放,將痛苦失戀的相思,與香燭燃燒后的灰燼,聯系到一起。這種把人的心理狀態和情感化為一種更為直觀的藝術形象的寫法,在詞里更為常見。溫庭筠《更漏子》其三:“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在寫法和所展示的形象方面與上引李商隱《無題》中的詩句,即非常相近。據此,可以看到以心象熔鑄物象的表現方式,由詩向詞推進之跡。
三、意象錯綜跳躍
與心象熔鑄物象的表現方式相聯系,李賀、李商隱、溫庭筠等人的一些詩歌與詞體,在意象組合上亦有相近的特點。晚唐五代的文人詞,有不少篇章在意象組合上,往往錯綜跳躍,難求明確的線索端緒和時空因果聯系。溫庭筠《菩薩蠻》其二“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更漏子》其一“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菩薩蠻》其三“翠釵金作股,釵上蝶雙舞”,在篇中的前后聯系與全篇脈絡問題,都是研究者歷來特別加以關注的。俞平伯說:
飛卿之詞,每截取可以調和的諸印象而雜置一處,聽其自然融合,在讀者心眼中,仁者見仁知者見知,不必問其脈絡神理如何如何,而脈絡神理按之則儼然自在。
葉嘉瑩說:
溫詞純美之特色,原不必深求其用心及文理上之連貫。塞雁之驚、城烏之起,是耳之所聞,畫屏上之金鷓鴣,則目之所見,機緣湊泊,遂爾并現紛呈,直截了當,如是而已。
李冰若說:
以一句或二句描寫一簡單之妝飾,而其下突接別意,使詞意不貫……為溫詞之通病,如此詞(按:指《菩薩蠻》其三)“翠釵”二句是也。
三位學者,無論是抱欣賞理解的態度,還是持貶抑批評的態度,都指出了溫詞語言意象在組合銜接上往往似乎任意湊泊,上下前后之間不甚連貫、不甚確定的現象。這在溫詞中固然表現很突出,而其他詞人作品中,大量省略交代和敘述,句子和句子之間轉換跳動,似無端無緒的現象,也很普遍。韋莊《菩薩蠻》其五上片:“洛陽城里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抒情主人公應為“洛陽才子”,既然是“他鄉老”,應該身在他方,然而首句“洛陽城里”、第三句“柳暗魏王堤”,寫目見之景,又似乎置身洛陽。這前后空間的轉換,就沒有給出清晰明確的線索。馮延巳《謁金門》:“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香徑里,手挼紅杏蕊。斗鴨欄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這首詞的首尾跟全篇關系,都有點若即若離。俞陛云說:“‘風乍起’二句,破空而來,在有意無意間,如絮浮水,似沾非著。”陳廷焯說:“結二語若離若合,密意癡情,宛轉如見。”可見詞體中語言意象間若離若合、似沾非著的情況,相當普遍。
詞體的上述現象,在一般五七言詩中較為少見,五七言詩(特別是古體詩)多數循事件或情感發展,進行敘述與描寫,上下聯系與前后的邏輯順序是清楚的,例外者是少數。其中值得注意的另類現象是李賀開啟的晚唐一路。李賀的詩,杜牧說:“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又說:“求取情狀,離絕遠去筆墨畦徑間,亦殊不能知之。”(《李賀集序》)李商隱說他“未嘗得題然后為詩,如他人思量牽合,以及程限為意”(《李賀小傳》)。杜牧與李商隱所注意的,都是李賀詩中事理、線索、畦徑的難覓難知。不過,李賀的許多詩歌,在創作時本來就不是圍繞題目,按邏輯思量牽合而成。對此,錢鍾書揭示得頗為深刻:
長吉穿幽入仄,慘淡經營,都在修辭設色,舉凡謀篇命意,均落第二義……雖以黎二樵之竺好,而評點《昌谷集》,亦謂其“于章法不大理會”。……余嘗謂長吉文心,如短視人之目力,近則細察秋毫,遠則大不能睹輿薪;故忽起忽結,忽轉忽斷,復出旁生……
“忽起忽接,忽轉忽斷,復出旁生”可算李賀某些代表性詩篇在結構上的特點。盡管可能伴隨某些缺點,但后繼并不乏人。李商隱、溫庭筠的“長吉體”詩,章法上與之仿佛。即使是李商隱自具面目的《錦瑟》、無題一類詩,亦有這種表現。夏承燾云:“李商隱律詩有一個缺點,是組織性不強。尤其是‘無題’幾首,它的起結及中間各對句,往往可以互相拆換……”夏承燾接著舉《無題》“來是空言”(按應為“昨夜星辰”篇)和“鳳尾香羅”兩首為例,將其起結及中間各聯互相拆換,依然成詩,且自認為“讀起來好象和原作并沒有多大差別”。
距夏承燾的發現半個世紀,王蒙論李商隱,又一再指出《錦瑟》、無題等篇“結構的非邏輯性,非順序性”;“結構的無端……不是我們習慣的線性結構,語言有一種彈性,有一種活動的空間……把《錦瑟》56個字顛來倒去重組,合并重組……也能組得出來”,具有“可簡約性,跳躍性,可重組性,非線性”。王蒙也像夏承燾一樣,多次把李商隱的《錦瑟》和無題等詩的句與聯拆散,打亂重建。
從李賀詩歌的欠“理”,到李商隱《錦瑟》、無題等篇結構的“無端”,再到溫詞“每截取可以調和的諸印象而雜置一處,聽其自然融合”,可以看出中晚唐從詩到詞都有一種重在呈現種種印象,而象與象之間邏輯關系不甚明顯,在組合中帶有某種跳躍性、縱橫性,而彼此間又不失相互彌漫性、粘合性的作品。這在詩中主要體現者為溫李一派,由詩到詞,再由溫詞帶動,成為詞體中所呈現的特征之一。
意象組合撲朔迷離,跨越跳躍,層次結構有異于一般邏輯順序,乃至有些句子可以互相替換,跟側重表現情感意緒和以心象熔鑄物象的表現方式有密切關系。究其原因大約在于:一、人的心理和情感活動沒有界域限制,且瞬息萬變,借用李商隱的詩句,正是所謂“難以一理推”(《井泥》);二、人的情感狀態與心靈的微妙隱秘,本來無質無形,恍兮惚兮,殊難究悉,并非只有某種固定的形態和變化的程序;三、客觀景物,乃至神話傳說、歷史典故,經過改造之后,可以給人多種聯想,主觀性強的詩人往往超越常理常規加以運用,造成若即若離似斷似連之感;四、晚唐五代詩詞中許多意象,如錦瑟、靈犀、珠淚、玉煙、碧城、瑤臺、蓬山、靈風、夢雨、鴛帳、鸞鏡、畫堂、玉樓、綠窗、驛橋,乃至柳枝、芳草、青鳥、彩鳳、杜鵑、鴛鴦、翡翠、蜂、蝶、燕、雁等等,都被情感化、主觀化,甚至心靈化了,是多種體驗的復合,并非與客觀現實之物完全對應。這些意象在詮釋上具有彈性和多義性,也帶來銜接上和邏輯上的超越常規常理。基于上述原因,當心象變幻,借助于主觀化的意象加以表現的時候,意象與意象之間的銜接聯系,就未必是邏輯和有序的。有時圍繞某種心態加以表現時,可以把多種景物意象加以拼合、疊印,乃至抽換互代。意象的來龍去脈難以理清,跳躍性縱橫性等種種復雜情況都會出現,在理解上也會見仁見智,莫衷一是。李商隱詩歌的闡釋固然歧義紛出,《花間集》中許多作品,又何嘗能夠輕易明白地加以推斷呢?溫庭筠《菩薩蠻》(水晶簾里)即是線索難尋,語言意象跳躍性很大的一首。尤其三四句“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綿邈無際,極為動人,但它跟前后究竟如何聯系呢,是遠景還是近景,想象之景,還是目擊之景?雖有過多種解說,而如果硬是機械坐實,都不免有難通之窒礙,只有承認溫詞結構的跳躍性、錯綜性,從描寫心理角度來理解,才能作出較為通達靈活的解釋。如此,則“江上”二句,作夢境、幻境,或室外之景都可以通融。關鍵是內心情感活動的外化,表達了女主人公懷人念遠的心境意緒。
溫庭筠《菩薩蠻》:“寶函鈿雀金,沉香閣上吳山碧。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畫樓音信斷,芳草江南岸。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句聯之間跳躍之大,跟上述《菩薩蠻》(水晶簾里)相似。以致浦江清云:“詩詞不照散文的層次說,因為詩詞語言要顧到語言本身的銜接,不照意義的承接也。”詩詞本身語言特點,當然使意象情境的銜接,不可能像散文那樣一一交待,但景物意象的轉換跳躍,根本是由人物心理活動起支配作用。此詞的女主人公苦憶對方之情千回百轉,從而引出詞中種種景象變換。晨起梳妝,觸物興感。先由鸞鏡與屏山景色觸發聯想。繼又引出楊柳驛橋之境,而此境究竟屬于想象、回憶抑或現景,似不必過于拘泥。關鍵是女子心中滲透如柳絲、如春雨、如驛橋離別那種濃重的情緒。一系列的精神活動,有目之所見的引發,也可能有今昔的聯想,還有空間遠隔的感悵,作家在創作上為了表達的需要,實者虛之,虛者實之,虛虛實實,句聯之間在聯接上似乎帶有隨意性和突然性,實則循心靈變化之軌跡。
四、接受楚辭影響
溫庭筠等的花間詞跟楚辭之間的繼承關系,在詞學史上一直有不同認識。清代張惠言主溫詞繼承楚辭傳統之說,認為《菩薩蠻》其一有“《離騷》‘初服’之意”,陳廷焯亦贊同張說,強調“飛卿詞,全祖《離騷》”,而近代學者對此則多不以為然,王國維即指斥張惠言牽強附會,“深文羅織”。應該說溫庭筠缺少屈原那樣的抱負、人品和政治經歷,認為他在詞中有關花草和女性的描寫,是像屈原那樣表現自我修養和忠君愛國,不免缺乏根據。但問題是:楚辭對于后代的影響是多方面的,除了政治感遇之外,楚辭寫男女之情和作為比興手法的香草美人之喻,對后世的影響也是廣泛而普遍的。劉勰《文心雕龍·辨騷》,既認為楚辭有“同于《風》《雅》者也”,又認為其詭異、譎怪、狷狹、荒淫四事異乎經典。所謂“荒淫”,即“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舉以為歡”。單就此“荒淫之意”,花間詞與楚辭不是沒有淵源的。而李賀、李商隱、溫庭筠詩歌之繼承楚辭也正有此一面,都是遠宗楚辭,近取六朝,形成晚唐綺艷詩風與詞風。李賀、李商隱宗尚楚辭,有很明確的自述,如李賀云:“斫取青光寫楚辭”(《昌谷北園新筍四首》其二),以楚辭比擬自己的創作。李商隱云:“為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以喻君子”(《謝河東公和詩啟》),表白其創作繼承了屈原香草美人的比興手法。溫庭筠與楚辭之間的聯系,除詩詞創作的藝術表現外,其作品題為《握蘭集》、《金筌集》,“蘭”、“筌”的命名,亦顯然出自《離騷》。又,溫庭筠《上鹽鐵侍郎啟》有云:
素勵蒙,常耽比興。未逢仁祖,誰知風月之情;因夢惠連,或得池塘之句。莫不冥搜刻骨,默想勞神。未嫌彭澤之車,不嘆萊蕪之甑。其或嚴霜墜葉,孤月離云。片席飄然,方思獨往;空亭悄爾,不廢閑吟。強將麋鹿之情,欲學鴛鴦之性。遂使滋蘭九畹,傷謠諑之情多,丹桂一枝,竟攀折之路斷。
此啟是參加進士考試前所上,意在請求對方給予垂顧薦譽。上引一段,陳述自己創作情況。說自己一向以愚昧而自勵,躭于作詩,喜為比興。雖未遇謝尚(字仁祖)那樣的人賞識,但曾有過像謝靈運因夢寐冥思而得佳句的事。平素無不為作詩而苦尋默想,刻骨勞神,從未為像陶潛、范冉一樣貧困鄉居而自嫌。每當受到景物環境觸動,總是獨往領略,不廢吟詠。因為勉強以麋鹿的粗野之情,學寫表現為男女鴛鴦之性的作品,便使得滋蘭九畹的雅事,遭到謠諑詆毀;蟾宮折桂的科舉之路,竟因此而斷絕。按照溫庭筠這段自述,他之繼承楚辭是顯然的。楚辭托香草美人、男女之情喻事,是其最突出的特點;又,《詩經·小雅》中有寫男女愛情的《鴛鴦》篇,因而“強將麋鹿之情,欲學鴛鴦之性”,當即指其以男女愛情為題材的作品。《離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屈原因其才情和修美,受小人嫉妒,被污蔑為善淫,以及在《上裴相公啟》等文中為自己的行為和人品辯誣是一致的。這種辯解,李商隱也曾有過,其《上河東公啟》云:“南國妖姬,叢臺妙妓,雖有涉于篇什,實不接于風流。”可見溫李在創作上繼承楚辭,多綺艷之什,其人其文都曾遭誤解或詆毀,兩人亦不得不借屈原的創作方式為自己辯護。
溫詞來自楚辭的影響,前代不少詞學家做過分析探討。如清末陳廷焯論詞標舉“沉郁”,由沉郁追溯到《風》、《騷》,認為二者“沉郁之至,詞之源也”,又發揮說:“所謂沉郁者,意在筆先,神馀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于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覆纏綿……‘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無限傷心,溢于言表。”“飛卿《菩薩蠻》十四章,全是變化楚《騷》,古今之極軌也。徒賞其芊麗,誤矣。”所論雖缺少實證,但他在風格氣息上的把握,亦不全是對溫詞的誤讀。溫詞在綺艷中有可能滲透若干自己的人生感受,其“若隱若現,欲露不露,反復纏綿”的表達方式與《離騷》確有近似之處。丁壽田、丁亦非曾就張惠言、譚獻認為《菩薩蠻》十四章乃“感士不遇”之說進行討論,說“竊以為單就此一首而言(按:指《菩薩蠻》其一),張、譚之說尚可從。‘懶起畫蛾眉’句暗示蛾眉謠諑之意。‘弄妝’‘照花’各句,從容自在,頗有‘人不知而不慍’之慨。王國維《虞美人》詞‘且自簪花坐賞鏡中人’蓋脫化于此,但王詞覺牢騷氣稍重矣。”二丁所說,至少在自己的閱讀感受中捕捉到《菩薩蠻》與《離騷》間有些隱約相近的氣息。另外,溫庭筠以《河瀆神》為調的詞,也有《九歌》的氣息。陳廷焯說:“《河瀆神》三章寄哀怨于迎神曲中,得《九歌》之遺意。”李冰若從總體上是貶抑溫詞的,但于其《夢江南》亦云:“《楚辭》:‘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幽情遠韻,令人至不可聊。飛卿此詞:‘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意境酷似《楚辭》,而聲情綿渺,亦使人徒喚奈何也。”李冰若是從意境情思方面說的,就此而言,溫詞和《花間集》中可舉者還不少。楚辭,特別是《九歌》中那種思念之情,隔離之恨,如“望美人兮未來”(《少司命》)、“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隱思君兮悱側”(《湘君》)、“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思公子兮徒離憂”(《山鬼》),等等,幾乎就是《花間集》中反復吟詠的主題。不僅是意境情思,有的甚至在人物、場景的具體描寫與結構上亦逼近《楚辭》,試以溫詞《夢江南》與《九歌·湘夫人》前半為例: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洲。
——溫庭筠《夢江南》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中,罾何為兮木上。
沅有茝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九歌·湘夫人》
兩篇作品都是寫一方在水邊盼望等待另一方。從敘述描寫看,《湘夫人》第一節“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相當于《夢江南》一、二句寫眺望。《湘夫人》第三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相當于《夢江南》三、四句,寫望而不見,唯見流水悠悠。而《湘夫人》第二節“登白薠兮騁望”,則近于《夢江南》末句“腸斷白洲”。因此,如果將《湘夫人》二、三節對調,則此詩與《夢江南》之佇望——觀流水——腸斷白洲的過程就宛然一致了。也許溫庭筠在創作時,沒有想到要模仿楚辭,但這些對古代文人來說,是爛熟于胸的經典作品,其潛在影響,無疑是存在的。
以上,以作品呈現的主要藝術特征為標志,論述了中晚唐李賀、李商隱、溫庭筠等人的詩,與以溫庭筠為代表的晚唐五代詞之間的聯系。從中可見溫庭筠等人的詞在辭藻意境等方面淵源所自。詞體的發展離不開詩,詩體長期發展所積累的成果,所進行的多方面的藝術探索,是為詞體預設的最豐厚的資源。五七言詩經過盛唐與中唐的高度發展,到晚唐出現了在前代諸大家之外另辟蹊徑的“李賀——溫李”一派,作為花間鼻祖的溫庭筠,吸收了這一路詩歌的藝術經驗,從事詞的創作,并進而由此奠定了文人詞的主導風格。當然,以詩之博大豐富,影響于詞體絕非限于一條途徑。晚唐五代詞中,還有著與溫庭筠雖在詞類的主導風格方面相近,但于表達方式和意境上又有不同的韋莊等詞家,韋詞的出現,是由于在繼承由溫庭筠確立的晚唐文人詞主導風格的同時,又繼承了白居易等人大眾化的明暢淺易詩風詞風。《花間集》中,溫、韋二家詞雖相近而又有不同,表現出詩在藝術上影響于詞的多面性與復雜性。
(原載《文學評論》2009年第4期,原題為“中晚唐詩歌流派與晚唐五代詞風”,這里錄入的是文章的第一部分,內容有增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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