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珠簾初卷處。人倚闌干,被酒剛微醉。翠葉飄零秋自語,曉風吹墮橫塘路。
詞客看花心意苦。墜粉零香,果是誰相誤?三十六陂飛細雨,明朝顏色難如故。
-----康有為
梁令嫻《藝蘅館詞選》評本詞云:“南海夫子不以詞名家,偶從仲父所錄《南海詩集》中見此一首,蓋少作也。”可知日后風云一時的康有為,其少年時也曾有過如本詞中所表達的感傷情緒和兒女情懷。
“記得珠簾初卷處。人倚闌干,被酒剛微醉”。開頭三句,展現出一種心事重重、百無聊賴的氣氛。“記得”二字,給全詞籠上了一層回憶的朦朧色彩,也制造了一種時間上的距離感。那已是很久以前的情景了:小樓的珠簾徐徐卷起,有一個人走上樓頭,無力地斜倚著欄桿。看得出,這人昨夜飲了一夜的悶酒,如今已為酒所病,所以帶著微醉來到清晨的樓頭,想清爽一下頭腦。這個人物,依據古詞的傳統形象,當是一個閨中女子,而且大抵是少婦。“珠簾”是她身份的象征,而“倚闌”足見她滿腹心事,可證她的醉酒也是出于苦悶。這幾個詞,經過千百年的運用,到康有為的時代,已經有其固定的含義了。這三句中可注目的是“初”、“剛”二字,可知下面的“翠葉飄零秋自語,曉風吹墮橫塘路”,是她初上樓頭時的所見所感。“翠葉”,這里指荷花葉,而且因“翠”的色彩的凝重,通常用來形容荷花開過后已經成熟肥厚的荷葉,這有南唐李璟的名句“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為證。如今,翠葉擠在一起作沙沙聲,似是在相告以秋的來臨,又似是秋自身開始作竊竊私語了。“秋自語”三字甚佳,寫出秋剛剛來臨時的特征:此時它還不帶肅殺之氣,但已經以一種捉摸不定的細聲悄響,給人帶來不安的心緒和莫名的憂愁。翠葉已飄零在荷塘上,情景夠凄慘的了,但是,接著又來了一陣清晨的寒風,將它們高高吹起,一直吹到了“橫塘路”;當然,樓頭佳人的目光,也遠遠地落到了“橫塘路”。
橫塘是姑蘇的地名,宋賀鑄《青玉案》云:“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寫其愛慕一美人而美人并不曾來他所住的橫塘,由此而產生了許多惆悵。明白了這一節,則“橫塘路”就有了特定的含義,指癡心男子佇望那不可即之的佳人的地方。由于這一典故的暗用,本詞的上下片就得到了自然的過渡。“詞客看花心意苦”,稱“詞客”,自是男性,他可能是作者自己,也可能是虛擬中的男主人公,但總之是那“橫塘路”上的佇立人。他所看的花,自是初秋時的殘花了,故不能不“心意苦”。“墜粉零香,果是誰相誤?”便是“心意苦”的具體內容。這二句大有深意,因為荷花的凋零,本是自然之事,不存在人與花誰誤了誰的問題。但是,這看似無理的一問,若與倚欄佳人相聯系,就并非無理了。顯然,“詞客”是以花喻人,對那可望不可即的佳人說道:從前你猶如凌波仙,我猶如橫塘客,無從親近于你,致使你今日美人遲暮,如荷花之零落。但究竟是我的遲回遷延誤了你的青春呢?還是因為你的緣故,才迫使我遲回遷延,結果反誤了你自個呢?
我們看到,“詞客”固然有意,而佳人“倚闌”、“被酒”,身居畫樓而心有未慊,則她當初對“詞客”也不為無情。至于他們不克終諧而長抱惆悵的原委,自然已恍惚難明了,但從“果是誰相誤”的語氣看,顯然“詞客”自認為責任不在己。但是,和佳人一樣,“詞客”也無心深究責任在誰,佳人在“翠葉飄零秋自語”中感受到了“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悲哀,而“詞客”則想得更深一步。“三十六陂飛細雨”,三十六陂,指數量極多的池塘(語出姜夔《念奴嬌·詠荷》);如今,這無數池塘上都是細雨蒙蒙,預示著秋不但要“自語”,還要骎骎然大舉而至,就像美人不但會遲暮、更會衰朽一樣。于是,詞便喚出了最沉痛的“明朝顏色難如故”的結句。不是嗎?佳人的盛年一過,顏色便一日不如一日,這已是極可悲惋之事,更何況這層悲惋,又產生于細雨紛飛、殘荷敗塘的背景之上呢?當然,這沉痛的結句,同時也是對“果是誰相誤”的回答——事已至此、來日更慘于此,追究誰誤了誰,還有何意義呢?
全詞彌漫著濃重的感傷氣息,而且越到后來,越令人悲哀、絕望,只覺一種遺憾將永遠無法彌補,且時間越長,越是創痛深巨。結尾二句,實是大巧若拙、意重力厚的佳句,讀之百感蒼茫、低回無已。此詞是否為作者少年情事的寫照呢?可能吧,因為“南海夫子”其實是位多情人。但即使不是,詞中對美好事物易逝的感嘆,對人生機遇錯失的惋惜等等意緒,也是足堪令不同經歷的讀者各取會心而加以反復詠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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