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離詩
—一入深宮,深似海
自我去膝下??。倐忽逾再期??。
邈邈浸彌遠??。拜奉將何時。
披省所賜告。尋玩悼離詞。
仿佛想容儀。欷歔不自持。
何時當奉面。娛目于書詩。
何以訴辛苦。告情于文辭。
—左棻《感離詩》
左棻是西晉著名辭賦家左思的妹妹。
左思雖然長得丑陋,卻有著極出眾的才華,他用十年時間寫成了千古名篇《三都賦》,一時間“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居然影響到了當時的物價水平,可以想象左思的文章寫得有多棒,完全對得起他的十年心血了。有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哥哥,左棻自然不會差。當時的皇帝晉武帝司馬炎聽說了左思的妹妹是個才女,于是一紙詔書把她納進了后宮,封為修儀,后來又升為貴嬪。
女子能入宮當妃子,要么就是靠家族的勢力,要么就是憑借出眾的美貌,左棻得以入宮,則是因為她的才華。但是,基因遺傳不僅僅在才學上,外貌也是,一對丑陋的夫妻生出帥哥美女的概率小得不能再小了。左思長得丑在歷史上是出了名的,他妹妹左棻也漂亮不到哪兒去。有史為證,《晉書》記載,左棻“姿陋無寵,以才德見禮。體羸多患,常居薄室”,也就是說,左棻姿色平平,體弱多病,得不到晉武帝的寵愛,住的地方也很簡陋。
一般來說,妃子的住所有多華麗,跟她的受寵程度成正比。陳后主寵愛妃張麗華,張麗華居住的宮殿是奢華如人間仙境的結綺閣;蕭寶卷寵愛潘玉兒,專門為潘玉兒建了一座玉壽殿,就連地面上也貼上了黃金打造的蓮花花瓣。
左棻得不到晉武帝的寵愛,待遇也遠遠比不上其他妃子。晉武帝封她為妃不過是附庸風雅,想讓人知道他也是文化人,也知道惜才,就跟那些在家里修建了華麗的書房,在書架上擺上一堆書,卻一本都沒看過的暴發戶一樣。晉武帝當然不會想到,他這么一附庸風雅,卻耽誤了一個女子一生的幸福。
左棻和左思兄妹倆自小感情就很好,左思是聰明人,他不會不知道左棻一旦進了深宮日子有多凄苦,所以他寫了《悼離贈妹》詩兩首,以此表達了對妹妹的思念。
悼離贈妹詩
魏晉·左思
其一
郁郁岱青,海瀆所經。陰精神靈,為祥為禎。
峨峨令妹,應期挺生。如蘭之秀,如芝之榮。
總角岐嶷,齠齔夙成。比德古烈,異世同聲。
厥德伊何,塞淵其慮。厥聲伊何,日新其譽。
幽思泉涌,乃詩乃賦。飛翰云浮,摛藻星布。
光曜邦族,名馳時路。翼翼群媛,是瞻是慕。
匪惟見慕,善誘善導。斟酌諸姬,言成典誥。
匪唯辭章,多才多巧。黼黻文繡,幾微要妙。
積德彌高,用心彌奧。伊我之闇,晞妹之曜。
惟我惟妹,寔惟同生。早喪先妣,恩百常情。
女子有行,實遠父兄。骨肉之思,固有歸寧??。
何悟離拆,隔以天庭。自我不見,于今二齡。
豈唯二齡,相見未克。雖同京宇,殊邈異國。
越鳥巢南,胡馬仰北。自然之戀,禽獸罔革。
仰瞻參商,沉憂內塞。何以抒懷,告情翰墨。
其二
穆穆令妹,有德有言。才麗漢班,明朗楚樊。
默識若記,下筆成篇。行顯中閨,名播八蕃。
以蘭之芳,以膏之明。永去骨肉,內充紫庭。
至情至念,惟父惟兄。悲其生離,泣下交頸。
桓山之鳥,四子同巢。將飛將散,悲鳴忉忉。
惟彼禽鳥,猶有號咷。況我同生,載憂載勞。
將離將別,置酒中袖。銜杯不飲,涕洟縱橫。
會日何短,隔日何長。仰瞻曜靈,愛此寸光。
何以為贈,勉以列圖。何以為誡,申以詩書。
去去在近,上下欷歔。含辭滿胸,郁憤不舒。
燕燕之詩,佇立以泣。送爾涉涂,涕泗交集。
云往雨絕,瞻望弗及。延佇中衢,愊憶嗚唈。
既乖既離,馳情仿佛。何寢不夢,何行不想。
靜言永念,形留神往。優思成疚,結在精爽。
其思伊何,發言流淚。其疢伊何,寤寐驚悸。
詠爾文辭,玩爾手筆。執書當面,聊以永日。
左棻這一入深宮,很難再走出來了,說是離別,其實跟永別差不多。所以左思傷感于他們的別離,寫下這兩首詩。左棻的《感離詩》正是為答左思《悼離贈妹詩》所寫。
唐朝以前的詩詞都比較生澀難懂,解讀起來很吃力,左棻這首詩算是其中比較淺顯的了。說的是她離開兄長進了宮,一晃兩年過去了,卻沒能見上哥哥一面,心中非常惆悵,卻又無可奈何。骨肉至親別離之苦,痛徹心扉,她在宮中郁郁寡歡,想著哥哥,讀著哥哥寫給自己的詩詞,忍不住流下了傷心之淚。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到兄長,日日期盼,想著進宮前的快樂日子,宮中的歲月是如此漫長。她厭惡這個華麗卻限制她自由的宮廷,無比懷念跟哥哥一起讀書寫詩的那段日子。自進宮后,她度日如年,卻找不到人傾訴,唯有將一腔愁苦寫在詩詞之中。
曾為左棻不平,晉武帝后宮妃子這么多,既然左棻長得不好看,入不了他的眼,為何要把她關進后宮這個黃金鳥籠?
晉武帝是個實打實的妻管嚴,很懼怕皇后楊艷??。而根據歷史記載,晉武帝也是個好色之人,他下令從宮外選美女,楊艷就對那批進宮的女子挑三揀四,總之就是不許把漂亮的招進來,以免奪了她的寵。晉武帝雖然很生氣,但也不敢跟皇后叫板。不過,選妃這件事的最終結果還是楊艷妥協了,晉武帝選了幾十個美貌女子充實后宮,其中就有他最寵愛的胡芳。
胡芳長得很漂亮,很得晉武帝的寵愛,而被晉武帝冷落了的皇后楊艷則一病不起,病情越來越重,晉武帝請了很多名醫為她醫治,最終還是沒能把她治好。楊艷這一死,晉武帝開始無法無天了,他派人下江南選妃,稍微有點姿色的女子全都帶回了宮中。后來滅了吳統一全國后,他又把吳國的公主和貴族女子搶了回來。
如此一來,后宮的妃子越來越多,為了安置她們,晉武帝又派人修建了更大更華麗的宮殿。而美女一多,晉武帝也開始頭疼了,不知道該去誰那里過夜。后來他想出了一個辦法,每天駕著羊車在后宮晃蕩,羊在哪個妃子的宮殿外停下來,他就去哪里過夜。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知誰最先想出這個辦法,那就是在宮殿中的竹葉上灑鹽水,用來吸引拉車的羊。此風一開,眾妃子爭相效仿。清高如左棻,斷不會和那些沒見識的女子一起胡鬧,她也未必樂意跟著晉武帝過花天酒地的生活。作為一個長得不漂亮,家世背景不夠硬,也沒有爭寵野心的女子,左棻在美女如云的后宮算是被徹底淹沒了。
可憐一代才女,卻被晉武帝如此糟蹋。倘若她嫁的是普通男子,丈夫再胡作非為,她尚且可以像謝道韞那樣,回家對著哥哥抱怨說,我們家那位太平庸了,只知道吃喝玩樂云云。可是,誰讓她嫁的是皇帝呢?皇帝要冷落你,要胡作非為,你再氣憤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晉武帝也不是從來都不理左棻,每當得到什么好東西或者遇到什么好事,他就會把左棻召來寫寫文章,寫得好的話估計也就夸幾句,賞賜點東西。
等到晉武帝去世,繼承皇位的就是聽說百姓沒飯吃,問大臣“他們沒飯吃怎么不吃肉粥”的那個傻皇帝司馬衷,號晉惠帝。晉惠帝的皇后賈南風也很有名,長得丑也就罷了,還特別不安分,八王之亂就是因她而起。賈南風一手遮天,餓死太后,打死宮女,從民間選美少年入宮淫亂等等,把后宮搞得烏煙瘴氣。可憐左棻惆悵了一生,最后在這個混亂的時候默默死去。
一入深宮苦,不如骨肉親。我想,如果命運可以由自己選擇,哪怕終身不嫁人,左棻也不會愿意踏進宮廷這座牢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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