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登樓,一換一番春色。者似卷如流春日,誰道遲遲?一片野風吹草,草背白煙飛。頹墻左側,小桃放了,沒個人知。
徘徊花下,分明記得,三五年時。是何人、挑將竹淚,粘上空枝?請試低頭,影兒憔悴浸春池。此間深處,是伊歸路,莫惹相思。
-----黃景仁
詞題取作“春日”,全篇也不乏記繪春日的景物和感受,是故今人選本多視本詞為傷春、惜春之作,以致將詞中“三五年時”、“影兒”、“伊”也解釋為“春”字的擬人化表現。這未免失于皮相,其實此作與詞人早年的戀愛經歷有關。
詞人十五歲時,于正月上元節拜望新遷回常州的姨母屠氏,初識了與自己同齡的表妹,從此便成了第三橋邊表妹家的常客。兩人互相愛慕,朝夕殷勤,甚而發展到偷嘗禁果的地步。然而兩年后因補博士弟子員,詞人不得不赴宜興就讀,就在這一年中,表妹受聘出閣,嫁了一個根本與她沒法般配的“駔儈”,致使詞人在“忍見青蛾絕塞行”的痛苦之余,再也拂不去銘入心底的倩影。這場初戀悲劇及日后的思念,在詞人《綺懷》、《感舊》、《別意》等作品中都有深情的示現。本詞作于乾隆戊子(1768),詞人時年二十歲,以妻子臨產而中止客游返回故里,借居第三橋,因而有了“日日登樓”的機會,再次沉入前塵舊影的憶念之中。
分析全詞,可以證明這一點。上片數句,誠然以對春天的總體印象發端,但“一換一番春色”,在通常的游春者或會激發春色常新、美不勝收的感想,而詞人的體會卻大相徑庭,直視為惆悵之原、傷感所本,足見他的“日日登樓”,本來就非為了賞春。《詩經·豳風·七月》有“春日遲遲”的說法,“遲遲”為日長之意,詞人則加以反對,認為當是“似卷如流”;其實縱然春景“一換一番”,但坐實到每日登樓的那番所見,當不至于如席卷之速、水流之疾,可知“似卷如流”,實是以今撫昔、追憶往日春情的感受。“一換一番”的結果,是春光老去,綠深紅稀。“一片野風吹草,草背白煙飛”,“白煙飛”三字,生動地描繪出蕪草叢生的衰颯景象。唯一的亮色是一株小桃,卻開放在殘垣敗壁的一隅,這種冷寂慘淡的氛圍恰恰與詞人的心緒吻合。
想來這株小桃于詞人當有特殊的紀念意義,令他徘徊流連,喚回了當年同表妹在此相會的記憶。《綺懷》詩之三“來從花底春寒峭”,之十五“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足證“三五年時”是實寫而非寓意。他自然也聯想起兩人痛苦的訣別,回憶起她的淚容,所謂“遮莫臨行念我頻,竹枝留涴淚痕新”(《感舊》之三),詞中“是何人、挑將竹淚,粘上空枝”正是由此而發。“挑”、“粘”二字是對這一舊情境的刻意描畫,這兩句顯然不是“春日”的實際聞見。詞人步過熟悉的小池(《虞美人·閨中初春》有證:“晚霞一抹影池塘,那有者般顏色作衣裳?”),如今早已人去池空,但當年雙依雙偎的景象仍歷歷在目。“影兒憔悴浸春池”,池中映出的是自己的身形,又仿佛現出心上人的幻影,“憔悴”一詞,人我兩綰,成了這場愛情悲劇結局的沉痛寫照。表妹終于從這條路上走遠了,詞人也在作此詞的前一年成婚。唐李商隱《無題二首》之二末云:“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而詞人在結句則徑道“莫惹相思”,其故作決絕之語,表面上看是出以忘情之筆,但實際效果卻是使人從他的絕望無奈中,更感受到他骨子里的一往情深。
這首《丑奴兒慢》被張惠言《詞選》定為黃仲則詞的代表作,一時膾炙人口。清人丁嘉保有云:“重把先生詞細讀,一語難加評量。情百轉、總成惆悵。古錦囊中心嘔盡,算才名、不共愁魂葬。”(《金縷曲·讀兩當軒詞題后》)了解了本詞的寓意,令我們更生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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