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fēng)于規(guī)林二首

【原文】

其一

行行[1]循歸路，計日望舊居。一欣侍溫顏[2]，再喜見友于[3]。鼓棹[4]路崎曲，指景[5]限西隅。江山豈不險，歸子念前涂。凱風(fēng)負(fù)我心，戢枻[6]守窮湖。高莽[7]眇無界，夏木獨森疏。誰言客舟遠(yuǎn)，近瞻百里馀。延目[8]識南嶺[9]，空嘆將焉如！

其二

自古嘆行役[10]，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曠，巽坎[11]難與期。崩浪聒天響，長風(fēng)無息時。久游戀所生[12]，如何淹在茲！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當(dāng)年詎[13]有幾？縱心復(fù)何疑。

【注釋】：

[1]行行：言路途遙遠(yuǎn)。《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p>

[2]溫顏：猶言父母之顏。淵明少年喪父，故特指母親之容顏。

[3]友于：代指兄弟?！渡袝ぶ軙ぞ悺罚骸巴跞粼唬骸?，惟爾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命汝尹茲東郊，敬哉！……’”

[4]棹（zhào）：槳。鼓棹：振動船槳以行舟。

[5]景：太陽。曹植《雜詩》：“愿為南流景，馳光見我君?！?/p>

[6]戢（jí）：收斂。枻（yì）：短槳。戢楪：收斂起短槳。

[7]莽：草。

[8]延目：遠(yuǎn)眺。

[9]南嶺：廬山。

[10]行役：指因服兵役、勞役或公務(wù)而出外跋涉?！对娊?jīng)·魏風(fēng)·陟岵》：“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p>

[11]巽（xùn）坎：巽，風(fēng)。坎，水。巽坎難與期，猶言風(fēng)波不定。

[12]所生：生身父母，這里特指母親?！对娊?jīng)·小雅·小宛》：“夙興夜寐，毋忝爾所生。”

[13]詎，表反問語氣。

【譯文】

其一

歸途漫漫，懷著悲傷的心情羈行不止，計算時日盼望回歸故土。首先為猶能侍奉慈母而感到欣慰，再則很高興能見上兄弟一面。路途艱難，我行舟水上，眼看著日落西山。難道說江山不險峻？而游子為前程正在奔忙。南風(fēng)和我的心愿不一樣，收起船槳，我被困于湖邊。一望無際的草叢高大而廣袤，夏天的樹木挺拔而枝繁葉茂。誰說羈旅之舟離家遙不可及？近看不過百余里地。但是，放眼遠(yuǎn)眺見到廬山，卻空嘆難于到達(dá)它。

其二

關(guān)于羈旅在外的感受，自古的文人都有所喟嘆，而如今我親身經(jīng)歷，方才知曉它的艱難。山河川流是多么地廣闊，卻同時暗含了不測風(fēng)云與旦夕禍福。滔天的巨浪震天響，而長風(fēng)悠悠，沒有止息。游宦日久，思念故土，為什么淹留在這里！默想著家中園林，世俗的官場亦當(dāng)辭別。生命中的壯年能有多久？放縱心境與情懷，我毫不猶豫。

【賞析】

這組詩作于公元400年，其時作者三十六歲，在桓玄手下辦事?；笢氐耐缆九c政變，都是作者所深惡痛絕的。作者曾在劉裕成功地平定桓玄之亂后寫下《榮木》，歌頌劉裕。因此這兩首詩不僅可以視作對田園生活的向往，同樣也反映了作者在桓玄手下辦事，并不愉快。

首先就是一句：“行行循歸路，計日望舊居。”這讓筆者想到溫庭筠的《商山早行》：“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绷硗?，“行行”二字兼有的欣慨兩方面的因素，有些弘一法師“悲欣交集”的意味。欣，自然是欣慰自己得以回歸故土，悲，則有“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意味在里面。但是，“計日望舊居”而非“近鄉(xiāng)情更怯”，這一句無疑強(qiáng)化了“欣”的意味。

“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于”，首先為猶能侍奉慈母而感到欣慰，再則很高興能見上兄弟一面。作者在這首有著哀怨意味的詩中，寫下了僅有的令人讀之神清氣爽的句子。其中“友于”這一個有儀式感的語匯引自莊重典雅的《尚書》，可以見得兄弟親人在他心中的分量。事實上，這里的“友于”不僅指作者的親人，也指他的朋友，如前文提到的殷景仁、顏延之等。事實上，似乎陶淵明的晚年的經(jīng)濟(jì)來源，很大程度上就是老朋友顏延之饋贈的兩萬錢。

“鼓棹路崎曲，指景限西隅”，筆者忽而想到當(dāng)代詩人周夢蝶的詩——“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擺渡船上》）。水在很大程度上，與人的心情是相應(yīng)的。那時的水在陶淵明的眼里，無疑是沉重的。所以“指景限西隅”。

繼而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寫道：“江山豈不險，歸子念前涂?！碑?dāng)時的東晉王朝已日益衰微，有報國之志的陶淵明空有一腔熱血，個人的前途和國家的前途依然晦暗不明。

“凱風(fēng)負(fù)我心，戢楪守窮湖”，這里的“凱風(fēng)”或許指的是桓玄及其門閥勢力，因為桓玄的勢力主要在江左，江左隸屬南方。面對復(fù)雜的政治局面，詩人只得“戢楪守窮湖”了。所以，“高莽眇無界，夏木獨森疏”，奈何“誰言客舟遠(yuǎn)？近瞻百里余。延目識南嶺，空嘆將焉如”。誰說羈旅之舟離家遙不可及？近看不過百余里地。但是，放眼遠(yuǎn)眺見到廬山，卻空嘆難于到達(dá)它。難于到達(dá)的不僅是廬山，還有心愿，抱負(fù)。筆者讀到此處，心情很沉重。那時的詩人，一定很絕望吧？如后來的陳子昂，不是沒有才能，也不是沒有抱負(fù)，可就是沒有機(jī)會建功立業(yè)，只能看著時光耗盡一切，白白地經(jīng)歷世間風(fēng)霜，卻一事無成！

在筆者看來，除了抱負(fù)與生計之外，阻礙陶淵明的山水之路的還有孟子舍生取義式的信念。這和抱負(fù)不盡相同。抱負(fù)是個人的，而舍生取義乃至救萬民于倒懸是屬于天下的大事業(yè)。陶淵明無意成為那樣的人物，卻有心輔佐那樣的人物，比如曾做過關(guān)系到東晉安危的淝水之戰(zhàn)的總指揮的謝安，可惜他在作者二十多歲時去世了。這是為什么陶淵明在《時運(yùn)》中感喟“黃唐莫逮，慨獨在余”的原因。

如果說第一首詩是對所處環(huán)境的不滿、對親情友情的留戀的話，第二首詩則不存在這些情緒。

第二首詩開篇“自古嘆行役，我今始知之”，感嘆羈旅的不易。

“山川一何曠，巽坎難與期”，山川河流暗含了不測風(fēng)云與旦夕禍福。在易經(jīng)中，巽指風(fēng)，坎指水。作者進(jìn)一步深化了羈旅之思，在下文中指出了行役的隱患：“崩浪聒天響，長風(fēng)無息時?！碧咸斓木蘩苏鹛祉?，而長風(fēng)悠悠，沒有止息。

實際上以上四句一語雙關(guān)。從下文來看，作者的確倦于羈旅，而心懷故土。同時這何嘗不是作者在桓玄幕府供職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委屈絕望的感受呢？作者后來就在《歸鳥》中表達(dá)了更為消極的的感喟：“矰繳奚施，已卷安勞。”矰繳之箭已經(jīng)派不上用場了，鳥兒都已疲倦，棲息于樹林了。

“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這里的“人間”指的是官場，或江湖，乃至紅塵。今人古龍曾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一道理古今概同，特別適用于陶淵明。他厭惡官場式的江湖，卻事事羈于江湖。且不說他很不贊同的桓玄，就是他一度奉為救世主的劉裕，后來也使他心生反感。因為這些人的作為日益與陶淵明的期望背道而馳，他怎么不失望乃至絕望呢？

在結(jié)尾處陶淵明寫道：“當(dāng)年詎有幾？縱心復(fù)何疑?！惫P者認(rèn)為陶淵明終于決心遠(yuǎn)離江湖，遠(yuǎn)離官場。或者說，在心里遠(yuǎn)離世俗的種種羈絆。如前所述，這體現(xiàn)了陶淵明很徹底的隱士情懷，以及隱含的為此所付出的代價。

這一組詩從羈旅之思寫到親情，再一語雙關(guān)并濃墨重彩地刻畫了山水風(fēng)光，最后表達(dá)了隱逸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