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居(其一)
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
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
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
弊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
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
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題解
陶淵明于義熙元年棄彭澤令返歸柴桑里,四年后他在柴桑上京山的舊宅遇火。義熙七年(411)遷至南里之南村(今江西九江城外),是年四十七歲。《移居》作于搬家后不久,詩共二首,均寫與南村鄰人交往過從之樂,又各有側重。第一首說新居雖然破陋,但南村多有心地純樸、志趣相投之人,因此頗以能和他們共度晨夕、談古論今為樂。
移居(其一) 詩意圖 成秉羿 繪
【句解】
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
追溯往事,以“昔”字領起。以前我就想住到南村來,為什么呢?那倒不是因為南村的住宅風水好。古人移居選宅這樣的大事,事先都要卜筮測算、求問兇吉。詩人說自己的移居并非出于這方面的考慮,那又是為何呢?
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
早就聽說那里有很多心地純樸的人,多么希望能和他們共處晨夕、談古論今。這才是詩人移居此地的原因。
《左傳·昭公三年》:“非宅是卜,惟鄰是卜。”移居者不在乎宅地之吉兇,而在乎鄰里的善惡。不求吉宅,而求嘉鄰,陶淵明的選擇是實際的,但同時又具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陶淵明生活在“真風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市朝驅易進之心”(《感士不遇賦》)的時代,他對充滿虛偽、機詐、鉆營、傾軋之風的社會現狀痛心疾首,卻又無能為力,只得退而追求潔身自好,歸隱田園,躬耕自給。卜居求友,不趨炎附勢,不祈福求顯,唯擇善者為鄰,正是詩人清高情志和內在人格的表現。“素心人”,心地純樸的人。
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
移居南村的愿望很早就有了,現在終于得以實現。詩人的歡欣之情溢于言表。“茲役”,即指移居搬家這件事。
弊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
只要能移居到這里來,有那么多的好鄰居、好朋友,房子小一點又有什么關系?能放下一張床一床席子就足夠了。
“何必”二字,率直中見深曲,反射出時人普遍追名逐利的心態。而詩人淡然一筆,不求華堂廣廈,只求鄰里共度晨夕,弊廬雖小,樂在其中。這種心靈境界,宋人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評陶淵明《止酒》詩時分析得很透徹:“‘坐止高蔭下,步止蓽門里。好味止園葵,大歡止稚子。’余嘗反復味之,然后知淵明之用意……故坐止于樹蔭之下,則廣廈華堂吾何羨焉;步止于蓽門之里,則朝市聲利吾何趨焉;好味止于噉園葵,則五鼎方丈吾何欲焉;大歡止于戲稚子,則燕歌趙舞吾何樂焉。”
在對房舍的追求上,古往今來不少有識之士都表現出了同樣睿智的精神境界。孔子打算到東方少數民族地區居住,有人對他說,那地方太簡陋了,孔子答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論語·子罕》)杜甫流寓成都,茅屋為秋風所破,愁苦中仍然熱切呼喚:“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劉禹錫為陋室作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陋室銘》)其鄙視官場的污濁與腐敗,追求高潔的品德與志趣,在審美氣質上都和陶淵明這首詩有相通之處。讀者在感悟詩意的同時,也許還會感到生活中的一些困惑豁然開朗,從而以更為坦然曠達的胸懷面對萬花筒般的人生。
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
以下數句具體寫得友之樂:時時和鄰居們在一起,回憶往事,無拘無束,毫無保留地交心。“時時來”,寫和諧坦誠的鄰里友誼,筆墨省凈,引人遐想。“鄰曲”,鄰居。“抗言”,熱烈地交談;“在昔”,往事。
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詩人在這里所說的友人,多是讀書人。他們交談的內容,自然帶著讀書人的特點和愛好。他們一起欣賞奇文,共同分析疑難的文義,享受精神上的交流。
一個“共”字,一個“相與”,使得熱烈抗言之情態呼之欲出。《歸園田居》說:“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當時他還住在上京山,接觸的主要是農民,所以“但道桑麻長”。而今移居南村,鄰居們又多了可以“奇文共欣賞”的讀書人,有審美的快樂,也有友情的和諧,此情此境,真可謂人生佳境。這種生活他向往已久,所以早想搬到南村來住,至此,他的愿望終得以實現。
評解
陶淵明以一種淡然的口吻,款款敘說移居情事,將平平常常的一件事,寫得格外親切有味,令人心馳神往。他所用的語言平白如口語,卻又溫和高妙;看似淺顯,然嚼之味醇,思之情真,悟之意遠。全詩給人的感受是鮮明而強烈的:詩人厭惡黑暗污濁的社會,鄙視丑惡虛偽的官場,但他并不厭棄人生。在對農村田園、親人朋友的真摯情感中,他找到了生活的快樂、生命的歸宿、心靈的慰藉。陶淵明其人其詩的魅力,首先來自對人生、對自然滿懷詩意的熱愛和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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