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場
每回老家,總愿意繞不多的路,經過原來大隊的倉庫場。
說是倉庫場,也是后來的事。這里原先大概是一座祠堂,解放前改成了小學,叫胡油車小學。據縣志記載,這里曾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初,共產黨地下組織的一個據點,所以,那所學校一度曾作為傳統教育的基地。我的童蒙受業,就在胡油車小學,但那時已改成“虹光小學”了。“胡油車小學”的名稱雖然有質樸的地方特色,但不及“虹光小學”來得有鮮明的政治色彩。我讀書時“虹光小學”大概有四五個班級,五六位老師。而且有的班級還是復式班(兩個年級混在一起上課)。“文革”期間,有人覺得“虹光小學”政治色彩還不夠鮮明,于是改成了“紅光小學”。“文革”過去后,小學也因生源不足而撤掉了,于是小學就成了大隊部(現在叫“村”的前身)兼作倉庫場。
之所以愿意繞點路,因為那是我讀小學的地方。一來到這里,我的少年時代又復活了。大白鵝似的、說話和長相像現在的易建聯似的米弟,冬天鼻涕如粉絲般源源不斷的水章,還有衣衫破舊、老是打架、沒有母親的順林……當然還有臉上有些雀斑的郎老師,鼻梁上架著眼鏡的羅老師。學校的西面是長年碧水幽幽的小河,河灘斜倚著一棵棗樹,還有一棵總是等不到桃子成熟的毛桃樹。四周是豐饒著綠意的田野。
這無疑是我們的樂園。
每次從那里經過,那些情景會再現一遍。即便現在已不復存在,代替的是陳腐的稻草垛,叢叢的野薺菜、酢漿草、水爬藤。陰雨天,聽蚯蚓或螻蛄有意無意地唱歌。上午抑或還有幾個村干部模樣的人進進出出著辦公;下午則是鳥雀們的天地,麻雀們旁若無人地議論著家長里短。而夜晚“隆隆”著歡歌豐收的脫粒機聲,以及“文革”時批斗大會的鑼鼓、口號,早已成了那棵孤獨棗樹上的記憶苔蘚。
那天傍晚,倉庫場上支起了兩根毛竹。上面扯起的銀幕,被初夏的風鼓吹得恰到好處——飽滿而不乏誘惑。那是曾經熟悉的場景——晚上有電影放了。那實在是二三十年前的景象了,久違了!
到家后問父母,都說如今搞什么文化下鄉,到農村放電影算是其中的一個內容。我有點納悶,如今媒體發達了,會有人去看嗎?更何況現在孩子少了,農村留下來的幾乎都是老人。父親也許看出了我的疑惑,就說:這樣的電影,一年也要放幾次的,但幾乎沒啥人看的。我說那還有什么意義,豈不是任務觀點。就像當年美國侵略越南,最后那些兵們厭戰了,駕機出去轟炸,只把炸彈扔完算數,管它目標不目標的。
晚飯后,我又要離開老家,去自己賴以謀生的城鎮,棲身的處所了。
夕陽還沒來得及收盡余暉,電影卻不知何時已開始。銀幕上晃動著淡淡的影。空曠的場地上,放映的人坐在檐下抽煙,任放映機黑魆魆的臂膊,交替著剪出銀幕上虛幻的時空。幾排空著的凳子,襯托出一個人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那是隔壁隊的老姆媽。
聽父母說,那文化下鄉之初,曾經搞過一個開幕儀式,那天是有領導出席講話的,所以組織了全村的人來觀看。當然,大多是老人和外來種地的農民。在鼓掌、照相后,領導們因為是百忙中抽出時間的,所以先走了。領導走后,其余的村民也都三三兩兩地走散了,最后也只剩老阿姆。
以后這樣的電影,領導自然不會來,那些留守著最后的農村的人們,也都老了。腿腳不便的他們,就像老邁的煨灶貓似的,入夜想著自己的被窩了。而只有老阿姆,每次都到。
老阿姆大概八十五六歲了,其實那年紀與我祖父母相去不遠,只是因為輩分的關系,我叫她老姆媽。不僅我們這樣稱呼,即便年輩與她等或高的人們,也這么稱呼。這稱呼其實蘊涵了村民們對她的敬重。
她一直是我村的婦女隊長,自我下地學農活前就是了。那時她已近五十,在我的記憶里,她已蠻老了。那時興“大寨式”記工分,那是一種類乎搗糨糊的記工法,但她總是比別人干更多的農活。她干活有使不完的勁,抵一個半勞力,年輕人都不及她。因為這,她這個婦女隊長一直干到分田到戶。
她前幾年摔斷了股骨,腿腳不靈便,用一個矮凳支撐著,才能緩慢移動。眼睛又是嚴重的白內障。每次我回家打場角走過,她都認不出是誰,多半是憑聲音來判斷來人的。而今天,她居然能看電影?我沒敢驚擾她。
覺得新奇,我遠遠地站在廢棄的氨水池頂點上一支煙。遙想。
那個年代放的影片,不是幾部戰爭片就是樣板戲,正片開始前,還有半個小時的《新聞簡報》。婦女們天生不喜歡殺戮,所以不愛看戰爭片。她們愛看的是那些朝鮮片和農村題材的片子,如《鮮花盛開的村莊》、《摘蘋果的時候》、《紅旗渠》等。倘若那晚有電影放,老姆媽就在農田里直起腰大聲說:今晚有《鮮花盛開的村莊》,大家手頭的活打緊點。于是婦女們停下了帶葷的笑話,加緊了插秧、割稻或薅草的節奏。
我想,此刻的老阿姆,一定是沉浸在當年的氛圍里。至于眼前的電影在放些什么,對一個是白內障的人來說,已并不重要。何況那天放的電影是美國電影《拯救大兵瑞恩》,美國人到處點燃戰火,又要彰顯自己的價值觀念,這與她何干?即使視力沒有障礙,她也看不懂。就像當年放《紅高粱》,問婦女們看了什么,她們說一點不好看,看一個漢子撒尿撒在酒缸里,有什么看頭?
她們這一輩婦女,那個年代企盼的就是大家吃飽飯,兒女們能穿上像電影里孩子一樣光鮮的新衣;再用自己柔弱而堅韌的肩膀,像《新聞簡報》、《紅旗渠》里的婦女們一樣,把家園建成美麗的村莊。這也是當年的她們閑下來納鞋時一直議論的話題。
村里的土地不知是賣給了開發商還是政府?老姆媽她們是搞不明白的。但她們已吃起了鎮保,日子過得還算可以。不過她們也知道,以后,那美麗的家園沒了,曾經承載著她們祖祖輩輩的夢想的土地沒了。雖然她們已習慣了火葬,但還不習慣那最后的骨灰要葬到陌生的地方,而不是自己的宅基旁、田埂邊。她們怕自己的靈魂找不到回家的路。這是老人們一直擔憂的事。
也許是放映的人因聊天而忘了銜接膠片,銀幕黑了。只有放映機“嚓嚓”的聲響,與野外紡織娘的鳴叫響成一片。
這樣的夜晚:空曠的打谷場,放映機在“嚓嚓”響著,銀幕變換時空的影,剪出一個老人枯瘦的背影……
要是有一個攝影師,將這空場的剪影用全息的技術拍攝下來該有多好!這是怎樣的一個畫面呢——空場。我想。
2010年12月8日于枕曲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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