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二三事
我長出第一顆乳牙的時候,祖母開始掉第一顆門牙了,那是祖母告訴我的。當我的滿口乳牙全換成恒牙的時候,祖母的牙齒差不多掉光了,再也不見它長出來。從此祖母一笑,就露出空蕩蕩的癟嘴,顯得特別慈祥。
每當我有一顆乳牙蛻落,祖母就叫我站在大門外,雙腳并攏,將廢牙扔上屋頂,說這樣會長出整齊的新牙。每每我都照著做了,可我的牙齒卻不見整齊。
祖母年邁,且多病。每逢收割季節,生產隊的重活干不了,她就在打谷場上看雞鴨。我每天屁顛屁顛地跟在她身后轉,幫她拿掃把,幫她翻谷麥。這往往是幫倒忙的居多。但她逢人便夸,說我已是個小幫手了。
那時隊里辦大食堂,糧食金貴,大人們勒緊褲帶,小孩子都餓得嗷嗷叫。借著打谷場比鄰食堂的便利,每天下午,祖母會到食堂打一兩能照出人影的稀粥,哄騙我不再吵鬧。
她在泥地上劃一條線,說等到太陽的陰影踩上那條線時,就可以吃粥了。每當太陽過午后,我會常常去看那條線,在饑餓的歲月,那條線,成了童年的期盼黎明的地平線。
村口小河上的木橋,不是用木板鋪成的,而是用木條一根根釘上去的。走在上面,能看到腳底下小河照出的人影。每每過河,我怕會漏下去而不肯上橋。她就蹲下來,背我過河。她說生我那年麥子都抽穗了,可還下大雪。天蒙蒙亮時,她踩著厚厚的積雪去請接生婆,在橋堍上扭折了腳踝。我說奶奶,等您老了我背您。她在橋的另一頭把我放下來,喘著氣,顯得很幸福,也許是因為我說的那句話,使她感到溫暖。
但到她老去,我終沒能背過她一回。她老了,就一病不起了,一病不起,也就不出去了。就是我給她買的拐杖,也沒用上幾回。
當我參加工作時,她已垂垂老矣!日子也漸漸好起來。然而,見我們不小心掉在桌上的飯粒,她會用手指粘起來,放進癟癟的嘴里,邊念叨:一粒米七擔水。其實,我們小時候,她經常這樣說的,但不當回事。可長大后,特別當她去世后,不知為什么會常常想起。
都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對此,只有像祖母這樣種了一輩子地的農民,才是最有發言權的。
她僅認自己的名字,可她會唱很多童謠。大多是在我吵著等母親從田里歸來時唱的。其中一首,我還記憶猶新:“麻雀子,肚蛋蛋。半斤米,做早飯。大兒吃了去耕田,小兒餓得哭漣漣。哭也不要哭,來年賣了谷,割上半斤肉,全家老小好享福。”說也怪,不知怎么,我就記得這一首,也許是她常唱的緣故吧!
在我高過灶臺后,她教我煮飯。我把矮凳墊在腳下,趴在灶沿上,將米倒入鍋里勻平,半勺半勺地舀水。按祖母教的方法,用手指量一下,水要漫到第二個指節過半,不然飯會是夾生的。也許是火候不對,我第一次煮的就是夾生飯。我自己都覺得難吃,可祖母卻吃得很香。邊說,在聽到鍋里“喇喇”響了后,再添把柴,飯就燒好了。以后,我就這樣做了。
我家離小鎮有三里路程,從家里出來,得走上約一公里泥路,才踏上滬杭公路。那時公路狹窄,車也少,一天也過不了幾輛。她背我到公路邊,等上半天,才見一輛車遠遠地駛來,近了,噴出一股淡藍色的尾氣,那尾氣很好聞。記得第一回坐車去縣城,那是要花費一角五分錢的。我們那兒的農民去縣城,因舍不得錢,大多是走著去的,我能坐車,確實有點奢侈。回家后的日子,常說這件事。并且說長大后當駕駛員,如祖母乘車,賣票員若要收錢,我就說:不要收了,那是我奶奶。
這事,待我長大后,村里的老人還常常提起我小時候的童趣。這些事,現在想來,恍若昨天。
祖母臨終時,我在教課。鄰居的一位弟兄來叫我,我扔下粉筆奔回家,她已不省人事,可嘴里一直在呼喚我們兄弟的名字。她抓住我的手,緊緊不放。我漸漸覺得她的手冷去。
那天晚上,黛青色的天空格外清朗,上弦月像一片潔白的羽毛,蕩漾在空闊的天宇。
我是由祖母帶大的,忽然間,覺得心里空蕩蕩的。
祖母,你到哪里去了?
2008年12月15日于竹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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