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大學里所有了解錢先生的教授中,除了孤傲程度與錢先生不相上下的王文顯教授之外,其他教授對錢先生的評價都很高。葉公超先生在公眾場合曾半開玩笑地講,以錢先生的才情應去牛津,而不應來清華,可見葉先生對他的才情是非常認可的。哲學系教授馮友蘭先生曾經也說過,錢鍾書不但英文好,中文也好,連哲學上也有獨特見解,足以稱得上是天才。特別是錢先生的恩師“文化怪才”吳宓教授,他說過這樣的話:“自古人才難得,出類拔萃、卓爾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當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輩人中要推陳寅恪先生,在年輕一輩中要推錢鍾書。他們都是人中之龍,其余如你我,不過爾爾。”
錢先生對其他文化名人的態度又如何呢?有人曾經評論說,錢先生生性刻薄,批評辛辣而尖刻,甚至可以用不留情面來形容。錢先生曾經大肆對林語堂先生所提出來的幽默文學進行嘲諷,他甚至還大放豪詞說:“自從幽默文學提倡以來,賣笑變成了文人的職業。幽默當然用笑來發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著幽默。劉繼莊《廣陽雜記》云:‘驢鳴似哭,馬鳴如笑。’而馬并不以幽默名家,大約因為臉太長的緣故……所以幽默提倡以后,并不產生幽默家,只添了無數弄筆墨的小花臉。”因為錢先生發出的這些嘲諷,讓很多人在評論他的時候,也不自覺地在他的身上貼上了“刻薄”的標簽。
錢先生的“刻薄”并非只有在文學之上,在生活中也時常會出現一些不留情面的抨擊。不過,他的這種抨擊和嘲諷的對象涵蓋了所有人,即使是他的老師吳宓都不放過。
錢先生批評吳宓教授的學問,同時對吳宓教授的隱私比如戀情也表示不太贊同。他有一段時間對吳宓教授與毛彥文的戀愛持同情態度,但他對自己的這種作為卻不以為然。1937年,當時留學歐洲的錢先生為溫源寧寫了一篇《吳宓先生及其詩》的書評,并且這篇書評發表在了國內某知名大報上。在書評中錢先生刻薄地對恩師和毛彥文進行了調侃,使吳宓教授的羅曼蒂克式的愛情一時成為笑柄。
據說,當時錢先生還將這篇書評寄給了吳宓教授,當中還附了一封信,以免老師責怒。吳宓教授看了書評后大為惱火,在日記中寫道:“該文內容,對宓備致譏詆,極尖酸刻薄之至。”更讓吳宓教授怒不可遏的是書評中還“譏詆宓愛彥之往事,指彥為年華已逝的賣弄風情的女子”。此事讓吳宓教授傷心到了極點。他感嘆道:“除上帝外,世人孰能知我?”吳宓教授還在日記中徑直寫道:“錢鍾書君,功成名就,得意歡樂,而如此對宓,猶復謬托恭敬,自稱贊揚宓之優點,實使宓尤深痛憤。”
1993年春,吳宓教授的女兒吳學昭整理吳宓教授的日記和遺著,竟然發現了許多關于錢先生的內容,這才將相關信件寄給了錢先生。錢先生看到早已過世的“傻得可愛”又“老實得可憐”的老師在想到自己時那飽蘸深情的文字,內心受到了極大震撼。
錢先生在給吳學昭回信時進行了檢討,他說自己那時年輕不懂事,又喜歡開玩笑,加之同學的鼓動,常常賣弄才情和耍弄小聰明,沒想到給恩師帶來如此大的傷害。他在信中這樣寫道:“我寫文章只顧一時取樂,卻萬萬沒有想到當年這篇文字會讓吳宓老師傷透了心!自己的罪過不能逃脫,真該一把火燒光紙筆算了。后來吳宓老師對我大度包容,我們的關系和當年一樣好。但我現在很內疚,沒有任何辦法去彌補我從前的過錯,只有慚愧和后悔的份了。如果您能夠把我這封信附錄進日記里,讓大家知道我這老家伙還不是不明白人間有羞恥事的,我這個老學生或許還能免于被師門除名。”在這段文字當中,讀者就可以看到錢先生的坦蕩和懊悔。
少時不經事,誰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誰都有思慮不周的時候。每個人身上有優點,也有缺點,有的人總是能夠很容易地看出別人身上的毛病和不足,但對于他們自己,卻往往什么都看不到。人們最無法認識的往往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在對待別人的問題上,他們可以錙銖必較,但是在對待自己時,他們卻粗略地走馬觀花。青年時期的錢先生,因為太過猖狂而傷害吳宓教授,但他能毫不推卸地承認自己的錯誤,正視自己的過失。
人的一生,最貴重的就是能夠自省,能夠自知,能夠認清自己,正視自己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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