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樂①（艷陽天氣）

【原詞】

艷陽天氣②，煙細風暖、芳郊澄朗閑凝佇③。漸妝點亭臺④，參差佳樹。舞腰困力⑤，垂楊綠映，淺桃濃李夭夭⑥，嫩紅無數⑦。度綺燕、流鶯斗雙語⑧。

翠娥南陌簇簇⑨，躡影紅陰⑩，緩移嬌步。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絳綃袖舉?。云鬟風顫?，半遮檀口含羞?，背人偷顧?。競斗草，金釵笑爭賭?。

對此嘉景，頓覺消凝?，惹成愁緒。念解佩、輕盈在何處?。忍良時、孤負少年等閑度?。空望極、回首斜陽暮。嘆浪萍風梗知何去。

【注釋】

①《夜半樂》：原為唐教坊曲，后用為詞牌。《樂章集》注“中呂調”。

②艷陽：陽光明媚，這里指春天。

③芳郊澄朗閑凝佇：閑來無事，站在花草叢生、明朗的郊野，凝神佇立。澄朗，明朗。閑，空閑無事。

④漸妝點亭臺：（春天）慢慢地將亭臺裝扮了起來。

⑤舞腰困力：指的是楊柳隨風飄舞。困力，指柳枝柔弱。

⑥淺桃濃李夭夭：桃李呈現出不同的深淺顏色，十分美麗。夭夭，形容花草茂盛而艷麗的樣子。《詩經·周南·桃夭》中有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⑦嫩紅：淺紅。這里代指嬌嫩的花草。

⑧度綺燕、流鶯斗雙語：這句是說，鶯鶯燕燕飛舞鳴叫，像是在對談。

⑨翠娥南陌簇簇：指小路上美麗的女子成群結隊。翠娥，指美麗的女子。南陌，南邊的路，這里泛指小路。

⑩躡影紅陰：指女子的身影在花叢中若隱若現。躡，追隨。紅，指女子的紅妝。

?韶容花光相妒：指的是面容姣好的女子與鮮花相互妒忌彼此的美麗。韶容，美貌。

?絳綃（xiāo）：紅色的生絲。

?云鬟風顫：高高的發髻在風中搖擺。云鬟，高聳的發髻。

?檀口：紅唇。

?偷顧：偷看。

?金釵笑爭賭：以金釵來賭斗草。

?消凝：消神凝魂。

?念解佩、輕盈在何處：當年曾經解下佩飾相贈的人（指妻子），今昔又在哪里呢？解佩，《列仙傳》中曾有記載：“鄭交甫常游漢江，見二女，皆麗服華裝，佩兩明珠，大如雞卵。交甫見而悅之，不知其神人也。謂其仆曰：‘我欲下請其佩。’仆曰：‘此間之人，皆習于辭，不得，恐罹悔焉。’交甫不聽，遂下與之言曰：‘二女勞矣。’二女曰：‘客子有勞，妾何勞之有？’交甫曰：‘橘是柚也，我盛之以笥，令附漢水，將流而下。我遵其旁搴之，知吾為不遜也，愿請子佩。’二女曰：‘橘是柚也，盛之以莒，令附漢水，將流而下，我遵其旁，卷其芝而茹之。’手解佩以與交甫，交甫受而懷之。即趨而去，行數十步，視佩，空懷無佩。顧二女，忽然不見。”輕盈，形容女子的身材輕盈。

?孤負：今同“辜負”。

【譯文】

陽光明媚的春天，細煙升起，暖風吹拂，在如此迷人的春景中佇立凝望。春天悄悄地將亭臺樹木打扮一新。楊柳隨風飄舞，將腰都舞困倦了。桃李呈現出不同的深淺顏色，十分美麗。淺紅無數。燕鶯穿梭在其中鳴叫著，如同對話一般。

小路上聚集著一群美麗的女子。身影在花陰中若隱若現，緩慢地挪動著腳步。抬起漂亮的臉，漂亮的容貌和艷麗的花相互嫉妒著對方。紅袖舉起，高高的發髻在風中輕輕顫抖。害羞地將紅唇半遮住，又背著人群偷看。斗草之戲競爭激烈，女子們歡笑著以金釵作為賭注。

看到如此美麗的景色，竟然出神傷感起來，惹出了愁緒。想念起了心中所掛念的女子，她如今身處何處？如何忍心去辜負良辰美景，像少年時期一般平常度過。空望天際，回首卻發現夕陽已經快下山了。感嘆自己如同水中的浮萍、風中的葉梗一般，今后不知要往何處去。

【賞析】

本詞共分為三片，層次分明，表意明確。上片寫景，中片鋪敘，下片抒情。

詞人在描寫景物的時候，層層遞進，由遠及近，讓人們仿佛也跟著詞人踏入了這如詩如畫、充滿了生機的春色之中。中片詞人竭力描寫了穿梭在春景之中的美麗少女，她們如同春天的精靈一般，給這片春色增添了一份活力，讓生命活力與自然景色融為一體，更顯生命的靈動；下片詞人筆鋒一轉，將自己從這份春景中脫離，把自己的處境與春景相對比，表達了詞人長期旅居于外的孤獨寂寞。

上片首韻三句中，先以“艷陽天氣”交代了季節，后以“煙細風暖”來渲染了散落在空氣中的暖暖春意，再以“芳郊澄朗”給廣袤原野涂上春色，“閑凝佇”三字既點明了詞人自身在春天里郊游的情態，又點明這里所描繪的春天之景均為“凝佇”中之所見，從而將景色與人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次韻以“漸”字領起兩個四字寫景短句，描寫了春日的“亭臺”“佳樹”。亭臺原本是沒有生命的東西，但是詞人巧用“妝點”二字，賦予了亭臺一些生命力，因為有了大自然的饋贈，所以亭臺也出現了變化。佳樹原本就是有生機之物，它隨著節序的變化而變化，此刻，它柔枝漸伸，嫩葉舒展，詞人以“參差”二字修飾，再恰當不過了。詞人筆下的春景也顯得生機勃勃。第三韻四句承前韻之“佳樹”，詳細描繪了其中的“垂楊”“淺桃”“桃李”。以“垂”狀點明了楊柳隨風飄蕩的裊娜之形，以“綠映”狀寫楊柳剛剛萌芽，初換新裝的嬌嫩之色；以“夭夭”狀寫桃花李花爭相開放的盛開之貌；以“嫩紅無數”涂染桃李以嬌艷的顏色，又與垂楊之綠相襯相映。在這一韻中，詞人為我們描畫了一幅春意盎然、色彩鮮明的紅花綠葉之景。末韻八字仍承“佳樹”，以前韻三句描繪的畫面為背景，將描繪的對象從植物轉向了動物，以工筆細繪了佳樹間中的“綺燕”與“流鶯”。“綺”原本是花紋傾斜的絲織物，這里用來形容燕子展翅斜飛的狀態，立意新穎且十分傳神。以“流”字來寫鶯，充分展現了黃鶯在樹間輕盈跳動的體態與婉轉的鳴叫聲。“綺燕流鶯”四字前的“度”字繪出了鶯燕穿飛于楊柳桃李間的情狀，而之后的“斗雙語”三字，又用擬人的手法將鳥之間的鳴叫想象成是它們在交流。為后片詞人自身愁情的引發埋設了伏筆。

中片以“翠娥”為開端。“簇簇”二字不僅寫出了人數眾多，也點明了熱鬧的氣氛。“南陌”二字點明了地點。這句直接為大家展示了一個美麗的少女在熱鬧的小路上行走的場景，讓整個畫面動了起來。接下來，“躡影紅陰”二句寫少女們在“嫩紅無數”的桃李樹下慢慢挪動步伐，那份自在已在其中，但“嬌步”二字稍顯俗膩。她們越走越近，詞人不僅已經可以看清她們的“韶容”和“抬粉面”的動態，還猜想到這些少女們的“韶容”可能會引得“花光相妒”。此處詞人使用了擬人手法，用桃花李花的妒忌巧妙地寫出了少女之美。這些少女們當然也看到了觀賞春色的游人，所以不免有些嬌羞之態：“絳綃袖舉。云鬟風顫，半遮檀口含羞，背人偷顧。”詞人以四個參差交錯的句子來描繪她們的表情與動作，“絳綃袖舉”是“半遮檀口”的動作，“云鬟風顫”是“背人”又“偷顧”的結果，這四句語序別致，動作表情中又含心理描寫。此片末尾句寫少女們“斗草”之戲，前綴以一個“競”字，寫出了游戲的激烈程度，少女們紛紛拔下金釵來作賭注，由此可以猜想當時的熱鬧。“笑爭賭”不僅點明了場景，更從側面寫出了少女們的性格，完全再現了女孩子們的天真無邪、無憂無慮、活潑歡快。

下片，首句以“嘉景”二字概括了上兩片的內容，以“對此”二字點明如上“嘉景”都是自己所見所感。二、三兩句“頓覺消凝“與“著成愁緒”之間有一個情感轉化的過程。詞人沉醉于嘉景之中，瞬間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但是很快又從這種狀態中脫離，回到了現實。雖然春景盎然，少女們活潑可愛，但是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反而顯得十分孤獨寂寞。接下來以“念”“忍”“空”“嘆”四個強化感情的領字，引領出四個層次，層層鋪衍自己的愁緒。詞人從眼前的嘉景尤其是其中的少女，“念”及當初那個曾經“解佩”相贈的戀人。“嘉景”“良時”，雙雙鶯燕度柳穿花，正值情侶們出雙入對之時，而自己卻孤身一人，不僅辜負了如此的良辰美景，更辜負了當初的心愛之人。詞人不忍辜負，但又不得不忍心辜負。一個“忍”字領起“良時孤負少年等閑度”，寫出了詞人內心的掙扎。詞人不禁極目遠望并回首前塵，但看到的卻是令人心傷的“斜陽暮”，伊人不見，前塵不再，遙想與回首也是徒然，這就是“空”字的分量。最后詞人只能哀嘆自己如浪中之萍、風中之梗的身世處境，前途渺茫。一個“嘆”字，使詞人那聲嘆息如在耳畔。

全詞三片，縱向來看，詞人由寫客觀景色引出景物中的人，然后又從景物中的人想到了景色之外的自己。環環相扣，層層深入；從橫向來看，三片分別寫景、繪人、抒己，又形成三足對峙的形勢，均衡完整，相依相輔，缺一不可。可見柳永十分擅長布局，如畫家一般，將場景一層層揭開擺在人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