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樂①（凍云黯淡天氣）

【原詞】

凍云黯淡天氣②，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巖③，越溪深處④。怒濤漸息，樵風乍起⑤，更聞商旅相呼⑥；片帆高舉。泛畫鹢、翩翩過南浦⑦。

望中酒旆閃閃⑧，一簇煙村⑨，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⑩。敗荷零落，衰柳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后約丁寧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注釋】

①《夜半樂》：原唐教坊曲，后用為詞牌?！稑氛录啡搿爸袇握{”。本詞作者窮盡工筆，寫出了羈旅中的所見指秋景。縱觀全詞所描繪的景色與地理以及用典，當為浙江。柳永出仕之后，曾在浙江為官，但本詞中并未表露官場排場，而是躋身于商旅之中，自稱“行客”，因此推斷當為柳永遠游途經浙江時所作。

②凍云：冷天積聚的陰云。

③萬壑千巖：出自《世說新語·言語》：顧愷之自會稽歸來，盛贊那里的山川之美，說：“千巖競秀，萬壑爭流。”這里指千山萬水。

④越溪：泛指越地的溪流。這里當指若耶溪，位于浙江紹興縣南若耶山下，即西施浣紗處，故也被稱為浣溪沙。

⑤樵風：指順風。乍起：指突然吹了起來。

⑥商旅：行商之旅客。這里泛指旅客。

⑦畫鹢（yì）：船其首畫鹢鳥者，以圖吉利。鹢是傳說中的一種水鳥，不懼風暴，善于飛翔。這里以“畫鹢”代指舟船。翩翩：形容船輕快前行的樣子。南浦：南岸的水邊，泛指水濱。

⑧望中：在視野里。酒旆（pèi）：以雜色翅尾裝飾的酒旗，用以招攬顧客。

⑨一簇煙村：一處冒著炊煙的村莊。

⑩鳴榔：榔，也作“糧”，船后橫木，近倉。漁人有時用它敲船，使魚受驚入網；有時用它敲船以為唱歌的節拍。這里用后者，即漁人唱著漁歌回家。

?浣紗游女：水邊洗衣勞作的農家女子。

?“到此因念”三句：因，于是，就。繡閣輕拋，輕易拋棄了家室。浪萍難駐，漂泊漫游如浪中浮萍一樣行蹤無定。

?后約：約定以后見面的日期。丁寧：同“叮嚀”，臨行之前的囑托。何據：有什么根據，是說臨別時相互的約定、囑咐都不可靠，都無法實現。

?空恨：徒恨。

?杳杳（yǎo）：遙遠渺茫的意思。神京：指都城汴京。

?斷鴻：失群的孤雁。長天暮：遠天出現茫茫暮色。

【譯文】

陰云籠罩，天色黯淡，我乘著一葉扁舟，乘興離開了江渚。穿過千山萬水，深入越溪。怒波慢慢平息，山風卻突然間刮起，又聽到商旅們互相打著招呼。一片片風帆高高懸掛，一條條畫船輕快地在水邊馳過。

放眼望去，岸上酒旗隨風飄舞，一處冒著炊煙的村莊若隱若現，村邊還有幾行經霜的樹。夕陽下，打魚人敲著木榔歸去。殘敗的荷花零零落落，在殘敗的楊柳樹的掩映下，看到岸邊三三兩兩成群結隊的浣紗女子們，她們躲避著行人，害羞地含笑相語。

走到這里，不禁勾起了我的思念，后悔不應輕易拋下閨中女子，如今自己就像是水中浮萍漂流難駐。唉，當初與她的約定不知何時才能兌現？別離的情懷凄涼，只空恨年終歲晚，歸期受阻。我含淚凝望遙遙京城路，只聽到孤鴻聲聲回蕩在悠遠的暮天中。

【賞析】

本詞分為三片，上片敘述舟行經歷；中片在船上的所見；下片寫觸景生情，因情所感。

上片首句“凍云黯淡天氣”交代了臨行前的天氣以及所處的時令?！皟鲈啤本湔f明時間是在初冬季節，天空中飄蕩著凍云，顯得天色黯淡。“扁舟”二句寫到了詞人自己乘著一葉扁舟駛離江渚時的極高的興致?！俺伺d”二字是首片的主眼，可以看出一切都是詞人一時興起而為?！岸扇f壑”二句，概括交代了很長的一段路程，給人以“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輕快感覺。“怒濤”四句，寫扁舟在前行途中的所見所聞。此時已經從萬壑千巖的深處出來，來到了較為廣闊的江面上，浪頭慢慢變小，吹起順風，聽到往來的商旅們互相高興地打著招呼，船只高高地揚起風帆。“片帆高舉”是寫實，不難想象出詞人站在船頭，興致盎然，怡然自樂的情狀?！胺寒孄o”句，“翩翩”遙應“乘興”，不僅寫出了船輕快的前行，也從側面寫出了詞人的心情十分輕松。

中片寫出了詞人在船上所見之景，所有的景物均是視線所及，時間是“過南浦”之后，傍晚的時候，地點是從溪山深處轉到了南浦以下的江村。詞人乘興揚帆翩翩而行，頗有興致地到處打量眼前的景色?！巴小比鋵懓渡暇爸?，只見酒旗高高揚起，霧靄朦朧中一處村落若隱若現，其間點綴著幾排掛滿了霜花的樹。“殘日”句將筆觸轉移，開始寫江中的景色，漁人用木棒敲擊船舷的聲音將詞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發現殘日映照的江面上，漁人“鳴榔歸去”。接下來又看到，淺水灘頭，殘敗的荷花荷葉零落地點綴其間；臨水岸邊，透過衰敗的楊柳，看到了一群浣紗歸來的女子。這些女孩興許瞧見了詞人，害羞地談笑著。

下片由景入情，寫了自己去國離鄉的感慨，用“到此因念”四個字展開。“此”字直承中片的寫景，“念”字引出了此片的離愁別恨。“繡閣輕拋”，后悔自己當初草率離家；“浪萍難駐”，哀嘆自己猶如浮萍一般游蕩。將離家稱為“拋”，更“拋”前著一“輕”字，可以看出詞人開始后悔自己當初的行為；自比浮萍，又“萍”前安一“浪”字，對于眼下漂泊不定的生活，不滿之情見于字間。最使詞人感到傷心的是后會難期。“嘆后約”四句，便是從不同的角度抒發了難與親人團聚的感慨?！皣@后約”句遙應當初離別的時候，妻子千般囑咐，約定歸期，如今卻難以兌現?！皯K離懷”二句一嘆如今已經到了歲末，卻無法歸家，只能空自遺憾；再嘆自己離開妻子寄身在京城汴梁，路途迢迢，難以抵達，只得“凝淚眼”而長望。結語“斷鴻”句，再次從情回到景上，望神京而不見，映入眼簾的只有無邊無垠的廣闊天地，蒼茫暮色，依稀還能聽到離群的孤雁漸行漸遠的叫聲。這一景色，境界渾厚，與詞人的感情十分合拍?！皵帏櫋本渌鑼懙那橹兄?，著重表現的是寄寓景物中的主觀感受。

通篇轉承自然、渾若天成，體現了柳永長調的突出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