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民意與民氣》原文|注釋|賞析
“民意可貴” ,“民氣可畏”,這一點淺近的道理就連民眾的對頭們也不是不理會的。單說從前罷,每逢軍閥火并了一次,打了勝仗的軍閥總要像煞有介事地來一次“安民”屠戶們的頭兒——如“孫聯帥” 之類——眼見得自己的 “江山難保”,也不得不在“三愛主義”里列上一條“愛民”。“民” 成了一樣可以自由擺布的東西,既是可以由屠戶們隨便地“安”,隨便地“愛”,自然也可以由他們隨便地“刮” ,隨便地“干” 了。然而往后呢? 把北洋軍閥趕跑的是“民” ,把屠殺人命飽啖民膏的大蟲們牽到民眾法庭面前審判處決的也是“民”,這才又聽見有人在高呼著 “民意不可欺,民氣不可侮” 了。
不過,再往后去,光景可就不對了。所謂民意民氣在這些年頭仿佛是給什么力量壓縮得看不大見,使好些人發生了一種 “人心已死” “中國必亡” 的幻覺。直到九一八后卷起了幾次南北學生救國請愿示威的浪潮,在一二八上海爆發了一次民族的義戰,被壓縮得不大見形跡的民意民氣,象沖破地殼的烈火一樣,噴射了一些灼熱的巖漿。但是這二三年來我們又聽到有人在慨嘆著 “民意不漲,民氣消沉” 了,排演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出又一出的屈辱悲劇,震破我們的耳膜的,是民族敵人的大炮隆隆聲,馬蹄得得聲,跟漢奸們賣國的賽跑聲響成了一片。被人看作最能代表民意伸張民氣(? )的言論界是給扼住了喉管,而許多卑怯的報紙事實上是在替橫蠻的侵略和卑劣的賣國遮掩辯護。這其間,自然也出現過“鋤奸團”、“除奸團”之類的秘密組織,警告發了不少,炸彈也丟了幾個,也曾經有幾位志士為了擲彈坐牢。可是大約是因為有礙邦交了吧,這一類的硬性團體終于在某一個時期煙消瓦解了。隨后又出現了軟性的“跪哭團”,怕坐牢的志士們采用了跪地苦勸的策略,希望藉這來打動一些服用仇貨洋貨的摩登老爺太太們的良心。這一類軟派的跪哭團又在什么時候不見了呢?我可記不大清楚,不過自從那個時候起,許多人唉聲嘆氣說著“中國不亡是無天理”確是事實。有人說中國的民意民氣跑到那兒去了呢?又有人說什么時候才會再來一個“五四”、“五卅”呢?顯然地,各種五顏六色的絕望,悲觀,消沉,感傷主義,失敗主義,在我們四周是象荒煙冷霧一樣攪成了一團。
但是,我們的民意民氣這一向真的是凍結了嗎?民族敵人的暴力真的是把中國人的抗斗急流塞住了嗎?血一般的現實面告我們:是絕對不然的。在給烏云遮住了陽光的陰暗地帶,我們誠然很難看見被害的大眾們和敵人正面作戰的情況,然而許多有抗斗決心的人埋伏在戰壕里向敵人瞄準射擊是事實,大眾們透過各種文字語言的工具,表現自己的救國吶喊也是事實。要是把眼界放遠些,也不難看到在好些地方,——如東北等處——被敵人踐踏劫掠的老百姓正在作不留情不畏縮的血斗肉搏,他們不浪費每一顆子彈向仇敵們發射,他們把自己僅有的一些長矛大刀,鍬鋤棍棒來做自衛殺敵的武器。在那些地方,卑怯是給戰斗征服了,屈辱是給反抗沖破了,只有一股一股的血的怒濤向強盜船沖擊過去,這許多血的怒濤無疑地是要匯合攏來淹沒那些殘暴的強盜們的。所以在那里,民意民氣不光是用言語表現出來,而是用不屈不撓的戰斗刻劃出來的。
是的,在陰暗地帶和晴明地帶兩者之間,民意民氣表現得的確很參差,但是若果大家不想做冷眼旁觀者,對于這樣的參差抱著悲觀,表示消沉,連說沒有辦法,甚至還要在大眾頭上潑冷水,那其實是有害的。倘使處在陰暗地帶的人們能夠從各方面加強對敵人的作戰力,團結得象鐵箍一樣,取著一致的步調對敵陣作一大規模的聯合反攻,不就可以克服那種不幸的參差,而走向晴朗嗎?
當 然,我們不能輕敵,敵人畢竟是很奸刁的。在我們要振作民意,鼓起民氣,動員全國的實力救亡的現在,敵人們也會制造有利于他們的 “民意” 、“民氣”,來遂行他們的掠奪。每一次為他們導演的下流不堪的傀儡戲,總是利用那一套偽造的手法,證明中國的人民情愿表示 “歸順”(! ),他們有時雇傭一些小狗兒們來一個示威游行,有時又捏造一些通電贊成傀儡的 “自治” 。這一類的傀儡戲在最近的冀東、天津是扮演得再丑惡沒有。
但是有人性的中國人是斷然不能讓敵人胡鬧下去的,要是誰不相信,那就請他看看最近又在沸騰起來的 民意與 民氣。在北平、杭州、上海、武漢、廣州、南京各地,目前又先后爆發了難以遏止的救國行動,特別是北平的青年大眾們,在刺骨的寒風中高擎起救亡圖存的火炬,不為任何強力所屈服,使快要冰凍起來的北平頓時添加了無限的暖意。很明顯的,各地的救亡運動目的不僅僅是要表明給人看 “中國人心未死” ,而且是要掀起一個叫敵人發抖的偉大的救國高潮。
然而回頭看看那些高等華人們又在干些什么呢? 他們發了幾個不痛不癢的通電宣言,剖白自己的心跡,同時又害怕學生們的救亡運動會引起 “外交糾紛” ,撞碎他們的金邊飯碗,因此就勒令學生回到課堂里去,而用開除學籍的恐嚇來威脅不甘做奴才的學生們。他們情愿恭候著 “最后的一課”到臨,卻害怕著 “最后的一戰”爆發,這使我們記起了十年前五卅時代的闊老們的求全精神,也使我們想起了四年前一二八前夜大亨們的茍安心理。
據說在北平,有人發明了用水龍頭噴射示威群眾的妙法,這自然是要幫助“友邦”潑熄街頭的救國怒火。而那些高等華人們也正在希圖用精神的射水龍頭對準怒火四射的青年們的頭上噴射。頭一回我們是聽到了“到勘察加去”的布告。這一會兒究竟為著什么呢?自然是要幫助敵人當消防員的差事。
但是,那些消防員們真的有本事能夠把街頭救國的火焰澆熄嗎?沒有那么一回事!我們將看見真正的不屈不撓的民意民氣充作助燃的氧氣,使這個光榮的火焰越燒越大,向敵人的營壘卷過去,向漢奸們的巢穴撲過去。
讓我們來贊美這神圣的民族解放的火焰!也讓我們來贊美那助燃的真正的民意與民氣!
萬歲!我們的民族解放運動!萬歲!參加這個解放運動的老少戰士們!
(1935年12月21日《大眾生活》第1卷第8期)
賞析 這篇雜文是歌頌與暴露并舉,肯定與否定交叉。它一面熱情洋溢地歌頌人民群眾的“民意與民氣”在反侵略反壓迫中的意義,一面揭露反動派壓制群眾愛國斗爭的罪行;一面肯定“民意與民氣”永不會泯滅,一面否定“高等華人”的悲觀論調。正因為它反映著正反兩個方面的現實,所以文章顯得內容豐厚,意蘊深刻。
這篇文章一個顯著的特點是說理和抒情并重,寓情于說理之中。文章為了駁斥“民意不漲,民氣消沉”論者,舉出了東北人民的抗日斗爭,舉出了北平、上海、廣州、武漢、南京、杭州等地的群眾斗爭,以說明“民意與民氣”的存在。這些都是盡人皆知的、無法駁辯的事實。文章為了揭示反動派壓制“民意與民氣”,也是以講事實的辦法,舉出反動派壓制言論自由、北京用水龍頭鎮壓游行的學生等,以揭露反動派作帝國主義侵略者的“消防員”的嘴臉。這種以充分的事實為根據的說理,理由充足,令人折服。
但這篇雜文在說理的過程中卻用的是抒情的筆調。這筆調不單表現在歌頌、肯定的一面,也表現在揭露和否定的一面。如第二段中說: “在一二八上海爆發了一次民族的義戰,被壓縮得不大見形跡的民意民氣,象沖破地殼的烈火一樣,噴射了一些灼熱的巖漿”。一個“義戰”,一個形象的比喻,把作者對人民群眾反侵略精神的贊揚之情,鮮明地表現了出來。同樣,這一段的最后在批判悲觀主義時,用了一個“五顏六色”,和一個“象荒煙冷霧”的比喻,表現了作者那強烈的不滿情緒。從文章中我們看到,作者很善于把一般的說理形象化,在議論中夾雜著描寫,如“大炮隆隆聲,馬蹄得得聲”之類。這就使論說帶有了形象性。同時作者又很善于選用帶有感情色彩的詞語,那些詞語的本身就帶著作者的或愛或憎的感情。如“烏云遮住了陽光的陰暗地帶”,“下流不堪的傀儡戲”,“救亡圖存的火炬”,“無限的暖意”等等。象這一類的帶著感情色彩的詞語,星羅棋布地散布于文章中,使文章顯示出了濃厚的抒情色彩。這是有藝術根底的抒情方法,以這種方法抒情,才顯得感情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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