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季鸞《我們有什么面子?》原文|注釋|賞析
半月前,在北平同二三老同學縱談時事,引 起不少 感慨。我記得曾說到: 自己覺得在報界多少年,眼看著國家地位至此,還在作記者,實在沒有面子。同學某君,稱許此言,說這便是一種覺悟。歸津以后,屢次想到這一段話,現在具體的多寫幾句,發表給周報讀者諸君。
近來從心坎里想罵人,但有條件,是從自己罵起。譬如就我們說,自民國以來做新聞記者,這多年在天津做報,朋輩們都說是成功,報紙銷得,也受重視,在社會各方庇護之下,何嘗不儼然是中國大報之一; 但在 “九一八” 后之中國,清夜自思,事前有何補救? 事后有何挽回? 到現在四省沉淪,而大報館還是大報館,老記者還是老記者,依然照常的做所謂輿論的指導,要用春秋論斷,除恬不知恥四字而外,恐怕任何批評皆不適宜。同時再從一方面講,這樣大報,辦得穩嗎? 老記者的鐵飯碗,有保持的把握嗎? 我敢斷言:絕對不穩,毫無把握! 什么理由,大概用不著講; 總括一句話: 國家不穩,什么事業能穩? 國家無把握,什么事業能有把握? 豈但天津,處處一理,豈但報業,業業皆然。再進一步說,豈但 自 己維持大報無把握,改行能行嗎? 遷地有辦法嗎? 逃到鄉下不做事,能安全嗎? 祖宗墳墓,能保得住嗎? 妻兒老小自己能保護嗎? 這樣推論下去,必然要達到唯一的結論,就是在國家現狀下,一切事業,都算無基礎,一切生命財產,都是不可靠。北方有句俗話: 不能混。國家現狀就是這樣,中 國人不能混了。以四萬萬人的大國,落到這種不能混的地步; 而我們這樣,賴國家栽培受過若干教育,仗社會優待,吃過多年飽飯的人,一面束手無策,一面依舊寫些一知半解的文字,號稱做輿論的工作。不細想則已,細想起來,焉能不羞愧欲死!
自己罵夠了,不能不聯想及于社會各方面之人,遂不能不斷定: 大家的沒面子,至少也同新聞記者一樣。還有負責任大的人,直接主持或參與國事的人,其沒面子,在道義上或者更大。具體的說,現在國家整個地位,這樣危險,全國民生,這樣困窮,同時我們與他國一樣,有政府,有軍隊,有金融實業各大機關,有多少大校長大教授,還有上千上萬的摩登大學生,和形形色色的名流鉅子。這些人,在全國同胞中,都是受優厚待遇,一大半是直接受人民之厚養。平心自問,責任是否盡到,所做之事,與所受之養,符與不符?在國家這樣大患難之中,文官,從縣長到部長院長,武官,從師旅團長到總司令,負著國家這樣重大責任,享著這樣尊榮,事到于今,有什么面子?再說中國也有不少的專門家大教授,自然其中一部分,實在在各方面緊張工作,但有若干徒享大名,安居樂業,對此河山破碎,依舊一片雍容靜穆的氣概,自我想來,也夠沒有面子了。至于實業界,本來為營利,但營利的本領,也差得多。計劃又疏,耗費又大,遇著國際競爭立刻支持費力。就最近說,白銀成為問題以后的中國經濟界有多么脆弱呀!在平時狀態,尚且不易維持,怎樣能擔負國難責任!我想一般財界重鎮們,倘清夜自省也應該感覺十分難堪吧!再說,全國受中等教育以上的學生,這些人,對國事固然無直接責任,但社會的期許卻甚厚。其中奮勉修養者固然不少,但有些卻依然頹唐不振。譬如學生有組織國劇團公演舊戲的,我的感覺,就很奇怪。今日何時——卻有工夫迷信這些無益之事。哼幾句戲,隨便消遣,尚屬無妨;認真的上臺演唱,要費多少腦力與光陰?受高級教育的青年,在今天,還有閑心迷這些事。要講藝術,應該創些比職業的舊戲家更藝術化的玩意,犧牲嚴重光陰,摹仿他們做甚。這種事實自身,可說是一種悲劇了!其他不良娛樂,也是一理,娛樂已經無暇,況且不良。愿全國青年們想想:在這嚴重國難之下,受這點教育,時機如何寶貴,意義怎樣莊嚴? 常這樣想著,就是知恥之道了。
責備的話不寫了,因為罵人不如罵自己痛快,現在說結論吧! 人若問我: 只如是罵自己,罵眾人,也不能救國,我說不然,這便是救亡工作的第一步! 要國家各方面有迅速的進步,第一就要人人從心坎上自己感到愧急。日本人常說中國人只顧面子,其實那一國人不顧面子,誰不該重視名譽。不過日本人所謂中國人之愛面子,是虛偽自欺的愛面子,只要表面搪塞過去,內容便不深究。中國過去之失敗,就在這顧虛榮而不感真恥! 中國到今天虛榮已完全打破了,這樣大民族赤裸裸的擺在國際舞臺上,眼看要出現束手待擒的最難看之一幕。挽救之策,第一就要大家真愧真急! 佛家講悲悔,這悲字好極了。人人從心坎里至誠悲悔,則無論政界、軍界、經濟界、學術界,定立刻有長足進步! 這一種偉大的心力,兩三年就可表現不可思議的效果。我再聲明一句: 我不是提倡對日報復,或膚淺的備戰論,我認為日本除其極端的軍國主義之外,其人民有許多優點,這兩大黃種國,最后一定能成立平等親善的關系。但其前提必須中國己身得到日本之敬重。換句話說: 就是中國之官吏、軍人、教育實業界,學生之工作成績,人格行動,向來太不受日本敬重,不惟招侮,并且招恨。假若中國各方面一旦事事進步,人人自新,無形中登時增高國家地位,日本到了不輕視中國及中國人之時,對日問題,一定有辦法。歸根結底,中國人的面子要自己恢復,怎樣使中國民族為名譽的生存,這個解答,就在我們自己。
我們從十五年在天津辦報以來,因力戒個人賣名之惡習,報上作文字,不唯不署名,并且不涉及作者個人之一切,現在《大公報》仍然守著這個習慣。不過最近感覺,以個人為中心,說話也有方便處,同時鑒于國事日危,焦燥不耐,此后想藉《周報》地位,不時說些粗淺的老實話以求教于散在各地的知交,及許多未見過面的朋友。現在快到舊年春節,先提出一個《我們有什么面子》的問題,作為給諸位賀春的貢獻。
(1935年1月17日《國聞周報》第12卷第4期)
賞析 這是一篇知人論世的隨感,雖然沒怎么旁征博引,也欠缺蘊借含蓄,但從它觸及時局、痛下針砭的立意言之,還不失其雜文味。
文章是以“沒面子”為由頭生發的,這個由頭來得甚巧。因為,文章所涉及的,是愛國救亡的老問題,倘若沒個好由頭,縱令筆底生花,終難免老生常談之嫌。更何況中國自古是頗講面子的禮義之邦,作者本人是極有面子的體面人士。就在做此文前兩月,作者身為全國性大報《大公報》的總主筆,曾回籍謁墓。其時,上有政府要員、蘇聯和日本等國大使的文字饋贈,下有地方當道、各界士紳的隆重接迎,立墓表,樹神道碑,光宗耀祖,舉國皆知,真是面子十足。這樣一個大面子的人,忽然著文,開宗明義,痛陳自己乃至全體國人“實在沒有面子”,盡管文章講的是愛國救亡的老問題,卻立時有了新意。
人們常說,對國民黨當局“小罵大幫忙”,是解放前《大公報》的特性。不論這般定性是否確當,《大公報》的總主筆著實是愛罵且會罵的,《我們有什么面子》即為一例。“沒臉”、“不要臉”是婦孺皆知的罵人話,文章不僅開篇便曰“沒有面子”,而且第二層的首句更明言“近來從心坎里想罵人”,并從此口口聲聲,一路罵將開去,罵出了文章的主體。整個第二層,罵自己,罵報人,罵“從縣長到部長院長”、“從師旅團長到總司令”,罵實業界與財界,罵教授和學生……罵得辛辣醒豁,酣暢淋漓。但文章雖罵個痛快,卻并非惡語相加,而是議論有故,語重心長,旨在諷勸。特別是作者在罵眾人之前,先罵自己,一句“自己罵夠了,不能不聯想及于社會各方面之人”,立馬明渡陳倉,將鋒芒所向由自己引向眾人,造成理所當然之勢,直叫被罵者啞口,旁觀者共鳴。這不能不令人佩服作者的善罵之妙。
文章最后一層,作者斂罵人之威,筆鋒一轉,和顏道出罵的目的,即在國難當頭之際,使國人知所愧急,從而人人振刷,國家進步,以防外侮。全文環環相扣,自有其縝密的邏輯力量。
作者是個舊報人,雖和魯迅同代,但走的不全是一條路。這篇文章的愛國之情,是洋溢的;切望國人奮發自強之心,堪稱誠正;寫法上亦具備一種既直抒胸臆又平易近人的風格。但在外敵大舉進犯的前夕,只一味自責,單強調應使外敵不輕視中國及中國人,并聲明“不是提倡對日報復,或膚淺的備戰論”云云,作者的抗日態度是否積極,主張是否失之于偏,讀者當會公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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