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說木鐸少年》原文|注釋|賞析
直率痛快的罵人,原是要有特權的人才能罵的。從前有一種皇恩欽賜的木鐸老人,穿起黃袍,拿著板子,日日在農村或市鎮上閑行,只教遇見有不孝的鄉黨子弟,他就可以仗了皇帝的勢力,任意打你罵你,或竟拖你上就近的衙門里去處你以死罪。現在朝代換了,一批新的皇恩欽賜的木鐸少年,卻應天運而生,揭筆桿而起,來演起這把戲來了。
木鐸少年,自然要比木鐸老人強得多。老人們穿的那件有皇恩欽賜四字寫著的黃麻外套,少年們當然不屑穿了 ,說不定他們還會和叛逆子弟一樣地穿上一套摩登的洋服。這么一來,第一他們就可以避去為主公做忠實走狗的嫌疑,而裝作光明正大得同武都頭一樣的一條英雄好漢。他們可以在金鑾殿上放屁,可以在眾人頭上撒尿。但鄉黨的叛徒子弟若見了他們而捏一捏鼻,則他們就會忘記了自身的惡臭,而大聲的罵你是鬼鬼祟祟,十足下流,不敢掀開鼻子和他們較量。
他們還能站在第三者的地位,向主公諷示以如何來處置叛逆,說: “某某,某某,不是那么被做了的么? 你為什么不步此后塵呢?”他們更會借了光明正大的招牌,公然的來通風報信,說: “某某就是某某的化名,住在什么地方。”
記得《左傳》里有一段叫作蹇叔哭師。秦穆公不聽蹇叔之諫而出師,蹇叔因自己的兒子也在一道,所以哭而送之曰: “晉人御師必于淆,淆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風雨也,必死是間,吾收爾骨焉。”當時講這一段書的塾師對我們說: “蹇叔這老頭兒真利害,他在哭聲里,就告訴了他的兒子以地理和戰略了,這文章真寫得多么婉曲! ”我覺得現代的那些木鐸少年們,卻都有蹇叔那么的本領。
(1933年4月15日《申報·自由談》)
賞析 30年代的舊中國,緹綺遍地,文網密布。國民黨政府不僅用暴力手段摧殘、蹂躪進步文藝運動,壓迫、屠戮革命作家,而且培植和豢養了一批御用文人,充當他們的鷹犬,以救其暴力手段之窮。郁達夫的《說木鐸少年》便是擲向這些御用文人的一支投槍,它以犀利的筆鋒撕開了這些文壇丑類的鬼臉。
文章用的是諷喻對比的方法,以木鐸少年喻示國民黨御用文人,通過對比剝示它的本相。文中的對比有兩重,一重是木鐸老人和木鐸少年的對比,即文章第一、二兩段所寫。在這一重對比中,作者首先揭示了木鐸少年和木鐸老人的一個共同特征,那就是倚勢凌人: “直率痛快的罵人,原是要有特權的人才能罵的”。先前的木鐸老人仰仗的是“皇恩欽賜”,而今“應天運而生,揭筆桿而起”的木鐸少年,仰仗的則是國民黨新主子。這里作者明確揭示出那些御用文人敢于對革命和進步作家唁唁狂吠的原因。然而,時代畢竟不同了,無論如何木鐸少年也不可能象木鐸老人那樣無所顧忌了。但這也促使他們動了點心思,學乖巧了點,那便是慣于偽裝。他們已不再直接打出“皇恩欽賜”的招牌,公開亮明自己的身分,而是“和叛逆子弟一樣地穿上一套摩登的洋服”。這樣一面可掩護自己為主子所豢養的本來面目,免去“走狗”的嫌疑;一面可擺出一副英雄好漢架勢,騎在人頭上撒尿,反而罵你是卑怯下流,這就不僅是橫暴而且是無賴了。這一層寫出了御用文人們的新特點。
文章的第二重對比是木鐸少年和蹇叔的對比,揭露的是御用文人如何為主子效勞的卑鄙伎倆。他們一面偽裝站在“第三者的地位”向主子獻治安策,為主子“處置叛逆”提供咨詢服務;一面為主子嗅出“匪類”,借助他們的文人身分,搖動筆桿子,向主子通風報信,而自己又不落血腥氣。這一點頗有“蹇叔哭師”的味道。蹇師能在哭聲里“告訴了他的兒子以地理和戰略”,而這些現代的木鐸少年也能在堂而皇之的文字中暗示給主子如何行事,手段策略何其狡猾卑劣。
讀郁達夫的小說容易體味到情意的纏綿,讀他的散文可以感受到文字的清麗。然而郁達夫不止有纏綿、清麗的一面,還有峭拔峻切的一面,這《說木鐸少年》便顯示了作者的后一面。字里行間充滿作者對國民黨御用文人的鄙棄和輕蔑。當然,本文仍留有作者的一貫風格,筆法、文字瀟灑靈動,聯想豐富,比喻精當,今而古,古而今,等閑之間便活畫出了那些文人兇暴卑劣而又陰險狡詐的嘴臉,可謂嘻笑怒罵皆成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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