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靈《說酸葡萄》原文|注釋|賞析
酸葡萄的故事,是大家已經熟知的,無須復述。它本來是個寓言,講來諷喻人事的,所以拿它做題目作文,也還是著眼在人。
狐貍究竟是狐貍,聰明有限。為什么在它吃不到葡萄的時候,只說“葡萄是酸的”,不說“即使是甜的,我也不要吃,因為我不喜歡吃甜”呢? 因為說葡萄是酸的,不是依舊還露著涎垂舌動的饞相,容易被烏鴉識破,早早存下戒心嗎?如果采取后一種說法,既可顯出豁達大度,叫烏鴉不必提防,則遇見機會,撲死它,人不知鬼不覺地搶過葡萄來,多少好呢? 那時候生米做成了熟飯,縱有腹誹耳議,大可不管,反正沒有人傻到那樣的程度,會來跟它算舊賬,說,“你從前不是說過,即使是甜的,你也不要吃,因為你不喜歡吃甜的嗎? ” 所以,比起人來,不知隔著多少遠的距離 了 。比如說,有一種人,身居顯要,在他不甚得意的時候,他卻可以說,“我無心于政治。” 這話多么飄飄然? 既包含著 “葡萄是酸的”,又表示著 “即使是甜的,我也不要吃”。更可掩蓋起等機會搶葡萄甚至想把葡萄弄得稀糊爛,讓大家都吃不成等等的陰謀。一塊石頭打著三只鳥,好不合算!
自然還不止此,比如人會在明知葡萄是甜的偏偏說它是酸的之后,想法叫葡萄真的變酸,比如用醋來灌葡萄根之類,以冀證明他的話不錯。抱歉得很,又得借重汪精衛。汪精衛之出賣抗戰,就是這樣的。他在倡言 “和平” 沒人瞅睬之后,不惜泄漏軍機,向敵獻策,就是想在取得權位之外,更可恬然不慚地向人說,“怎么樣,到底失敗了,我從前說的話可沒有錯吧?”漢奸希望抗戰失敗,卻還為著要表示他有先見之明。他不但想欺騙當前的百姓,還想捉弄后世的史家;他不但想賺一世之顯,卻還想竊百世之美;此其存心,實在不是僅僅漢奸兩個字,所可權其罪重的了。
求名牟利,固然未可厚非。當今之世,世所認為可貴的是名與利。但重要的限制,卻在于“世所認為”四字,倘換以“己所認為”做標準,那結果所屆,何事不是一團糟呢?
因此,由酸葡萄而來的那些說法和態度都要不得。因為它們都包有“己所認為”的毒素。而由這種毒素出發,就能生出種種惡象: 罵人出風頭,自己遇到什么事都表示高人一等;時時以工作責人,自己卻又時時忘不掉名位;雖不向葡萄根澆醋,卻希望抗戰的結果如他所預期,而他的預期則又不過是一敗涂地或中途妥協……凡此這些去托派汪徒,固然尚遠,不可相提并論,但加以滌除,卻是必要的。
這篇小文,因為人無特指,不免遺無的放矢之譏,而事屬慣見,則又不禁有干犯多怒之懼;然而酸也好,甜也好,我又何妨把它當做一串葡萄呢?
(1939年5月20日《魯迅風》第14期)
賞析 這篇雜文由狐貍吃不到葡萄而說葡萄酸的故事說開去,以小見大,這是它的一個特點。但更重要的是它的涵蓋量大。
文章并不長,內容的蘊含量卻很大。它既有對汪精衛之流的賣國賊的批判,也有對多種社會相的批評,文章又顯得十分集中、精煉。作者緊扣住“酸葡萄”這一議題,先是加以比附,說人比狐貍聰明,狐貍只知道說“葡萄是酸的”,而人卻知道說: “即使是甜的,……”這就很自然地引出“身居顯要”,一旦“不甚得意”時便說“我無心于政治”的人。文章為這類人畫出了一副尊容。接著作者又加以引伸,由說“葡萄是酸的”引伸到制造酸葡萄。這就自然地把汪精衛之流拉出來加以批判,揭露了他們破壞抗戰的丑惡嘴臉。再引伸下去,就引出“求名牟利”的問題。文章在這里并沒有展開,而只是極簡單地舉出一些人的表現,就收了尾。文章通過一次比附,兩次引伸,概括了在抗戰中一些人的思想狀況。這當然顯得既簡煉而又內涵豐富。
文章的分寸也掌握得相當好。作者對汪精衛之流給以嚴厲的鞭撻和審判,對那種聲言“我無心于政治”的人,則給以尖銳的諷刺,但也僅止于嘲諷。因為汪精衛之流是不齒于人類的漢奸,那些自稱“我無心于政治”的人本是“身居顯要”的官僚,他們雖然滿腦子的消極抗戰和“戰必敗”的思想,但還距汪精衛之流“尚遠”。所以作者也就采取了不同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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