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廢名論”存疑》原文|注釋|賞析
星期六到頤和園去,在附近看到一所中學,校名是“第一○一中學”。一位同游者脫口而出: “學校辦在這樣一個好地方,叫頤和中學多好。”
這使我想起了另一件事情。在一個科學家的集會上,我聽到過以下的對話:
“您以前在……”
“清華。一九三二年畢業的。”
“啊,那是老學友了。我也是清華,比你晚五年。”
“這次會上,咱們清華的人可不少啊。” “咱們清華”這四個字充滿了感情。
這樣,他們就談到校園,談到校風,談到當時的學生風氣,談到老教授們的癖好,……兩個人都沉浸在歡樂的回憶中了。
讓學校有一個固定的名稱,讓它保存一種具有獨特風格的校風和傳統,讓這個名字成為先后校友的精神上的聯系,我想,這對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不會有什么害處吧。可是這幾年來,“廢名排號”卻已經成了風氣。
不僅教育界如此,其他各界也未能免俗。在知識分子心中有相當深厚印象的開明書店這個名稱,不是早已不見了么?甚至許許多多老百姓熟悉的老鋪老店,不是也紛紛改為第七門市部、第八供應站了么?
這種風氣也流行到了應該是“豐富多采”的文藝界。我們的文藝雜志、文藝團體似乎有了一套正名規律,不是“人民”,就是“中國” ,如“人民文學”、“人民音樂” 、“中國評劇院”等等。最徹底,也最有諷刺性的是漫畫雜志。在外國,這一類雜志有的叫 “鱷魚”,有的叫 “箭”,有的叫 “牧鵝少年馬季”,而我們中國,就直截了當地叫做“漫畫”。正象一個人的名片上只印著一個字: “人”。
這種廢名論的理論根據,據說第一是為了 整齊,為 了“統一”; 第二是因為舊時代的名稱都有封建性。那么,象福建、安徽這一類省名,宛平、長治這一類縣名,也都應該廢名排號了吧。我設想若干年后,人們的履歷表將如下式:
姓名: 王十七。
籍貫: 第五省、第三十八縣,第二二六鄉。
學歷: 第十一省第九十八中學畢業。
職業: 第十五省第九市第三副食品商店第七門市部經理。
(1956年8月10日《人民日報》)
賞析 優秀的雜文不采用一般的分析綜合,講究把議論和文藝兩種因素很好地融合起來,巧妙地寓邏輯推理于具體事物的表述之中,從而給讀者以誘導、啟發和深思。這篇雜文可說是這方面的典范。
文章從“星期六到頤和園去”,同游者認為附近的“101中學”不如叫“頤和中學”好這件事起筆,然后展開豐富的聯想。先描述在“一個科學家的集會上”兩個清華畢業的老校友“沉浸在歡樂和回憶”中的對話,將讀者引入和諧、親切的氛圍中。接著,筆鋒一轉便提出了“廢名排號” “已經成了風氣”這種社會現象: 學校名稱按號排,“許許多多老百姓熟悉的老鋪老店”的名稱改成了數字,連“在知識分子心中有相當深厚印象的開明書店這個名稱”也不見了;而且,“這種風氣也流行到了應該是 ‘豐富多采’ 的文藝界”,文藝雜志、文藝團體有了一套“正名規律”,“不是 ‘人民’ 就是 ‘中國’ ”,甚至漫畫雜志也“直截了當地叫做‘漫畫’”等等。對作者所描述的這些社會現象,初看平平淡淡,細想起來,卻感到很“厚”,很有味兒,很能引起我們的共鳴。這些現象不是可以讓我們想到那些為了顯示其“革命”,無論干什么都要一刀切的做法么?不是可以讓我們想到那些影響至今的只強調共性而不顧個性的所謂“理論”么?在十年浩劫期間,動輒破“舊”立“新”,真是興廢無常,“廢名”之舉,更有過之。到處是“東方紅”的雅號,許多人更改名字,人們叫慣了的路名、地名,也不避雷同地換上“向陽大道”、“向陽大院”等等,諸如此類,不勝枚舉,所謂“廢名”,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大千世界,紜紜眾生,本來是紛紜復雜的,卻不顧實際情況,偏要整齊劃一,結果是束縛了人們的思想,影響了經濟和文化的發展,歷史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這幾段,作者運用對比的手法,一波三折地把要表達的題旨蘊含在所描述的事實之中,睿智而巧妙地顯露了文章的鋒芒。正因為這篇雜文擊中了要害,“就不免引起問題,出過毛病”,“為了這件事”,作者還“擱筆了一個時期。”(夏衍: 《雜文復興首先要學魯迅》)
當讀者展開聯想、思考問題的時候,文章的結尾又拋出了一張虛擬的履歷表,把作者感觸的不合理現象按其本身的邏輯用歸謬法推至極端,實屬別開生面,出奇制勝。這張履歷表極為諷刺、幽默,使文章言已盡而意無窮,令人去進行更深刻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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