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敲草榔頭”之類》原文|注釋|賞析
近來,我經歷了一些人生,看了一些世事,常常記起一個笑話。笑話是這樣的:
“有一個傻子,家里沒口糧了。老婆叫他向娘家去借。傻子到了丈母娘的家,借得了一袋米。傻子看到小姨子的女紅箱里有一把小剪刀,很歡喜,就偷來插在米袋里,背著這袋米回家了。丈母娘的家離自己的家有幾里遠。剪刀把米袋刺破了一個洞,米從洞里漏出來,漏了一路。傻子不知道。傻子到了家,袋里的米只漏剩七粒了。傻子拿這七粒米去煮飯,挑了三擔水倒在鍋里。正煮的時候,一只蒼蠅飛來釘在鍋邊。傻子看到氣死了: ‘我只剩下七粒米,你還要來偷吃’,就從門后拿起一把‘敲草榔頭’,向蒼蠅敲去,砰啦啦一聲把鍋子敲碎了。蒼蠅沒有給打著,一飛就飛到老祖父的頭上停著,還在搓臉洗翅呢。傻子更氣了,拿著‘榔頭’走向祖父去,說道: ‘爺爺,硬一硬頭皮!’一榔頭敲去,蒼蠅不知飛到哪里去了。但是祖父呢,卻給敲得腦漿直迸了。”
小時候,聽到父老們講這類故事,總是捧著肚子大笑的。之后,總還要求老人們再講一個。近來想起這故事,卻再也不敢笑了。
“敲草榔頭”在我鄉是很有用的東西。它用大約五六寸轉圓四五寸高的一塊短木頭,攔腰插上二條尺把的長竹片當柄。竹片有彈性,敲打起草來很順手,據說也不費力。在我兒時的故鄉,農人們到冬季,都要打草鞋,備一年之用。也有做草靴,穿著上山去打獵的。有的還專門做草鞋,到過路涼亭上去出賣,備旅人、挑夫換腳的。草鞋是稻草做的,不經過“敲草榔頭”好好的“整”它幾下,打起草鞋來就不順手。打成草鞋后不經過“敲草榔頭”好好的“整”它幾下,穿起來就卡腳。可是我們的傻子卻拿它來做什么用了呢?打蒼蠅! 其后果是打破了鍋子,敲死了祖父。
顯然,傻子要打蒼蠅,并不為的參加“滅蠅運動”,怕它傳播疾病。他為的是小小的蒼蠅竟敢分嘗他剩下來的七粒米。而米為什么只剩下七粒了? 這個原因他是并不想到的。只因為他身邊有 “敲草榔頭” 可用,他就使出他的權力來了。
我因此知道: 粗暴不僅僅出于無知和傻氣,粗暴往往是想把自己的過錯轉嫁給別人的表現。但當他一使用起權力來的時候,也就不把鍋子當鍋子,不把祖父當祖父——一句話: 再也不把人當人了。
(1957年1月號《雨花》)
賞析 這篇雜文,前半部分敘述“敲草榔頭”這個笑話,后半部分則是關于“敲草榔頭”的議論,但這不是“引一段故事,發一通議論”,在典故中找題目,討生活; 作者是因為“人生”、“世事”的觸發,聯想到“敲草榔頭”這個笑話,又借“敲草榔頭”這個笑話來表達自己對“人生”、“世事”的見解和感慨的。
“敲草榔頭”是用來敲草的,傻子卻用錯了地方,用它去敲蒼蠅,結果是敲破了鐵鍋,敲死了祖父,這是作者表達的第一層意思,這意思并不深,那些“引一段典故,發一通議論”的作者也會想到的。但作者的筆沒有在這里畫句號。一袋米只剩下七粒,這是傻子自己的過錯,傻子不想從中總結教訓,只想倚仗自己有揮舞 “敲草榔頭”的權力濫用“敲草榔頭”,這一層意思已不是一般人能夠想到的了。但作者的筆也沒有在這里畫句號,它更進一步接觸到事情的本質: 如此粗暴地使用“敲草榔頭”,根子在于“不把人當人”,尤其是在要“把自己的過錯轉嫁給別人”的時候。這樣,就真實地,尖銳地、深刻地揭示了那些恃權整人的官僚和仗勢打人的棍子的基本特征。
《 “敲草榔頭”之類》這篇雜文總共不到1,000字,前面的敘述和后面的議論各占一半,文章的重心顯然是在后面這一半的。而在這四、五百字中,作者對“敲草榔頭”之類的社會現象作了層層深入的剖析,這主要得力于作者對于現實的深邃的洞察力: 眼,力透事理;筆,才能力透紙背。同時,“敲草榔頭”這個喻體也起了不小的作用,有了這個形象的喻體,省略了不少論述的筆墨。作者從現實聯想到“敲草榔頭”,讀者也能從“敲草榔頭”聯想到現實。所以,文章的重心雖在后半部分的議論,但前半部分對于“敲草榔頭”這個笑話的有選擇、有節制的敘述,實在也是不可缺少的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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