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
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
結發為君妻,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別,無乃太匆忙!
君行雖不遠,守邊赴河陽。
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父母養我時,日夜令我藏。
生女有所歸,雞狗亦得將。
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腸!
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黃!
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
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
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襦裳。
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
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
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此詩以新娘口氣寫,剛結婚,丈夫即被征去當兵,其苦自不待言。先王之法,不征新婚,以順人情,今則暮婚而晨別,違法逆情,給人民造成極大的痛苦;由此亦可見當時官府征發之濫與官吏催逼之苛。
詩分三解。“兔絲附蓬麻”以下十二句為一解,寫新娘暮婚晨別之不幸。此詩以比起,“兔絲附蓬麻”比“嫁女與征夫”,“引蔓故不長”比喻作“不如棄路旁”的不幸命運。下即連述兩點“不幸”:一不幸暮婚晨別,剛做妻子即成為無丈夫之人。“席不暖君床”,意為來不及為丈夫暖床席,就被迫分離了,是“太匆忙”之具體化。二不幸是已在夫家而身份不明,將何以自處?古代禮法,女子于婚后三天,在丈夫陪同下祭家廟、拜公婆,方算完成婚禮,確定新娘身份。今暮婚而晨別,丈夫即去,公婆未拜,婚禮未完,身份未明,今后的日子怎么過? “父母”以下十二句為第二解,寫新娘生離死別之苦情。丈夫將“往死地”(指戰爭前線),新娘內心百折千回。“藏”,指深藏閨中。“歸”,女子出嫁曰歸。出嫁隨夫,此乃常理,今夫去無托,此為一曲折。本欲隨丈夫同上前線,但形勢變化莫測,恐去了,不但無濟于事,反而會使士氣不振。還是你“努力事戎行”,爭取活著回來為好。此為又一曲折。蒼黃,本指草木由青(蒼)變黃,借喻事件突變。“婦人”二句,古人迷信,認為軍中有女子,必壞士氣。“自嗟”八句為第三解,寫新娘臨訣別時自陳心曲。“羅襦”二句,互文見義,謂從此脫下結婚時穿上的紅羅襦,洗卻紅妝,愿彼此永久相望。“仰視”二句,以鳥之雙翔比人事,鳥戀雙飛,人惜團圓,今雖磨難雜錯,兩心如一,以后終有再相聚之一日。此以比結,照應開頭。新娘語極通達,情亦體貼,其意只在慰勉丈夫,而自己之內心實甚痛苦,乃是以剛強掩其號啕也。
“三吏”主要是寫吏,把吏之暴這一面寫足了,民之苦便自會顯出。“三別”主要是寫民,把民之苦這一面寫足了,吏之暴便也昭然在目了。此詩以新婚被征事件為中心,以新娘送別丈夫時自述苦情為線索,展開民情與官府官吏暴行的矛盾沖突。新娘的一番傾吐,把自己的無限辛酸,滿腔心事,委曲道盡,真是“民將何以為民”!但民之苦,正是官府官吏造成的,故這一點寫透了,則官府役民之濫,官吏濫征之暴,便不言而自喻了。有人據新娘講的“勿為新婚念”二句,便說什么這是“鼓勵丈夫努力作戰,反映了當時廣大人民的愛國精神”,實乃支離詩句,穿鑿附會,勉為解說。
此詩模擬新娘聲口,逼真肖似。因是對丈夫傾吐心事,故頻頻言“君”(全詩凡七見),所述苦情心事,亦回環婉曲,與人物身份極相吻合。從其所傾吐的語言中,也可約略看出其穩重、善良而又感情內向的性格特征,站立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個典型的質樸、淳厚、賢惠而又多情的“貧家女”形象。詩以比起,以比結,既收到了前后照應之效,又起了渲染氣氛的作用。引蔓不長,引出暮婚晨別之苦情;鳥必雙翔,又反襯出夫妻被拆散之凄苦,“永相望”者,實乃無望之望。詩人還善于融化口語、成語入詩。如“棄路旁”、“嫁女”、“太匆忙”、“貧家女”等,皆普普通通的口語,給人以一種生活實感;如“雞狗亦得將”,即化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之成語,既表意明白,又簡潔形象。
起來四句,是真樂府,是《三百篇》興起法。“暮婚晨告別”,是詩柄。一篇都是婦人語,而公揣摩以發之。有極細心語,如“妾身未分明”二句,“婦人在軍中”二句是也。有極大綱常語,如“勿為新婚念”二句,“羅襦不復施”二句是也,真無愧于《三百篇》者。(王嗣奭《杜臆》卷三)
此詩,“君”字凡七見。君妻君床,聚之暫也。君行君往,別之速也。隨君,情之切也。對君,意之傷也。與君永望,志之貞且堅也。頻頻呼君,幾于一聲一淚。(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七)
《新婚別》,送者之詞也。比體起,比體結。語出新人口,情緒紛而語言澀。
(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一)
上一篇:《把酒問月·李白》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新嫁娘三首(其一)·王建》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