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日, 《生活導報》第1期出版, 當時我已經注意到它了。但是,我雖則注意到它,卻沒有感覺到它是值得注意的。尤其是當時有人對它作種種惡意的批評,更使不愿花兩元錢買一張來看看的我,猜想它也不過是一種低級趣味的讀物而已。后來我看見我所敬愛的朋友,如潘光旦、費孝通諸先生,都常有文章在《生活導報》上發表,就把我的錯誤的觀念矯正過來:他們的作品里如果還有低級趣味,更有誰的作品是高級趣味的呢?
但是,除了偶然買一份消遣消遣之外, 當時我和《生活導報》并沒有什么關系。直到今年5月里,我從重慶回來,臥病在床, 費孝通先生來看我,這時他才使我和《生活導報》建立了關系。他是《生活導報》的臺柱,那時他快要到美國去了,他表示希望我為《生活導報》常寫文章,并且希望我寫些像在《星期評論》和《中央周刊》發表過的《甕牖①剩墨》一類的小品。費先生啟程之后, 《生活導報》的編輯又親自來催稿子。于是我答應寫《龍蟲并雕齋瑣語》。由“甕牖”一變而為“龍蟲并雕齋”是由自謙變為自夸。其實雕蟲則有之,雕龍則未也。偶然想要雕龍,結果恰像古人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實在是“雕龍不成反類蛇”,所雕的仍舊是蟲, 只不過是一條“長蟲”而已。
我開始寫小品的時候, 完全是為了幾文稿費。在這文章不值錢的時代(依物價300倍計算,我們的稿費應該是每千字1500元), 只有多產才不吃虧。正經的文章不能多產,要多產就只好胡說。同是我這一個人, 要我寫正經的文章就為了推敲一字嘔出心肝, 若寫些所謂小品,我卻是日試萬言,倚馬可待②。想到就寫, 寫了就算了, 等到了印出來之后, 自己看看, 竟又不知所云! 有時候,好像是洋裝書給我一點兒煙士披里純③,我也就歐化幾句;有時候, 又好像是線裝書喚起我少年時代的《幼學瓊林》和《龍文鞭影》的回憶,我也就來幾句四六,掉一掉書袋。結果不尷不尬,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文體。
像我們這些研究語言學的人, 雕起龍來, 姑勿論其類蛇不類蛇,總是差不多與世絕緣的。有時一念紅塵, 不免想要和一般讀者親近親近。因此,除了寫一兩本天書之外, 不免寫幾句人話。如果說我們寫小品文不單為賣錢, 而還有別的目的的話, 這另一目的就是換一換口味。這樣,就是不甘岑寂,是尼姑思凡, 同時,也就是不專心耕耘那大可開墾的園地,倒反跑到粥少僧多的文學界里去爭取一杯羹了。
記得抗戰以前,有一位先生署名棱磨的(至今我還不知道這棱磨是誰)在上海《申報》的《自由談》上發表一篇談話。大意是說:語言學是介于科學和文學之間的學問,所以難怪語言學者常常走到文學上去。但是,語言學者不要忘記他們自己的園地。當然,像《之部古讀考》一類的文章是不能引起一般讀者的興趣的,但是,像王了一的《論別字》之類卻是頗有貢獻。語言學者如果不談他的本行, 卻只知道寫些幽默的小品,未免太可惜了。這一篇文章發表于《論語》最盛行的時候, 顯然是諷刺林語堂, 其恭維我的幾句話只不過是傍敲側擊的一種手段而已。假使棱磨先生現在看見了我的《龍蟲并雕齋瑣語》,一定長嘆一聲說:“王了一跟著林語堂墮落了!”
老實說,我始終不曾以什么文學家自居,也永遠不懂得什么是幽默。我不會說扭扭捏捏的話,也不會把一句話分做兩句說。我之所以寫《瑣語》, 只是因為我實在不會寫大文章。我不明白為什么《生活導報》的寶貴篇幅肯讓我這種胡扯的文章來占了差不多每期的八分之一。自從《生活導報》登載了 《瑣語》之后, 可說是整個的《導報》都變了作風。所謂《生活導報》,顧名思義應該是指導人們的生活的,這幾個月來,我因為每期都細細讀它,每周都和它的編輯先生見面,更覺得《導報》的態度是那么嚴肅,編輯先生是那樣誠懇, 和我這種隨隨便便的文章太不相稱了。聽說費孝通先生稱贊我“表演精采”,又據說讀者們喜歡看《瑣語》,桂林有人轉載我的文章,這一切徒然增加我的惶惑。在這幾個月來的《生活導報》上,我最喜歡看的是鐵谷先生的《六朝隋唐女子的化裝》, 和聞一多先生的《端午節的故事》等等, 無論從學問上說, 從趣味上說, 它們都勝過《瑣語》百倍。《龍蟲并雕齋瑣語》根本說不上“雕”, 因為太輕心了,太隨便了。更進一步說, 即使經心刻意地去雕,恐怕也雕不好, 因為它的本質是朽木, 非但龍雕不成,連蟲也不會雕得好的。
不管雕得好不好, 在這大時代, 男兒不能上馬殺賊, 下馬作露布④,而偏有閑工夫去雕蟲, 恐怕總不免一種罪名。所謂“輕松”,所謂“軟性”, 和標語口號的性質太相反了。不過, 關于這點, 不管是不是強詞奪理,我們總得為自己辯護幾句。世間盡有描紅式的標語和雙簧式的口號,也盡有血淚寫成的軟性文章。瀟湘館的鸚鵡雖會唱兩句葬花詩,畢竟他的傷心是假的;倒反是“滿紙荒唐言”的文章,如果遇著了明眼人, 還可以看出“一把辛酸淚”來!
我們也承認,現在有些只談風月的文章實在是無聊。但是,我們似乎也應該想一想,有時候是怎樣的一個環境逼迫著他們談風月。他們好像一個頑皮的小學生不喜歡描紅,而老師又不許他涂抹墻壁,他只好在課本上畫一支老鴉來玩玩。不過,聰明的老師也許能從那一支老鴉身上看得出多少意思來。直言和隱諷,往往是殊途而同歸。有時候, 甚至于隱諷比直言更有效力。風月的文章也有些是不失風月之旨的, 似乎不必一律加以罪名。
關于這個,讀者們可以說, 《龍蟲并雕齋瑣語》里并沒有什么隱諷, 只是“瞎胡調”。我也可以為自己辯護說,所謂隱諷,其妙在隱,要使你不知道這是諷, 才可以收潛移默化之功。但是,我并不預備說這種強詞奪理的話。老實說,我之所以寫“小品文”, 完全是為的自己,并非為了讀者們的利益。其中原委,聽我道來:實情當諱,休嘲曼倩⑤言虛;人事難言,莫怪留仙⑥談鬼。當年蘇東坡是一肚子不合時宜,做詩贊黃州豬肉;現在我卻是倆錢兒能供日用,投搞夸赤縣辣椒(《甕牖剩墨》里有一篇《辣椒》,極力稱贊辣椒的功能,結果是被一位藥物學家寫信來教訓了一番)。“芭蕉不卷丁香結”⑦, 強將笑臉向人間: “東風無力百花殘”, 勉駐春光于筆下。竹枝⑧空唱,蓮菂⑨誰憐!這只是“吊月秋蟲,偎欄自熱”⑩的心情,如果讀者們要探討其中的深意, 那就不免失望了。
感謝《生活導報》給我一個發牢騷的地方, 以后恐怕不免還要再發幾次牢騷。這對于讀者們也許是味同嚼蠟,然而對于我自己卻是一服清涼散。一個刊物能支持一年是不大會夭折的。我就借這一篇“瞎胡調”的文章來慶賀它的周歲, 同時恭祝它長壽。這是為公也是為私, 因為《龍蟲并雕齋瑣語》是和《生活導報》同其榮枯的。
(《龍蟲并雕齋瑣語》,上海觀察社1949年出版)
注釋 ①語見《史記·秦始皇本紀》:“陳涉,甕牖繩樞之子。”孟康注:“瓦甕為窗也。”②日試萬言,倚馬可待:語見李白《與韓荊州書》。事見《世說新語·文學》:晉桓溫北征,袁宏倚馬前草擬文告, 頃刻而成。③即靈感,英語inspiration的音譯。④語出《后漢書·李云傳》:“云素剛,憂國將危,心不能忍,乃露布上書。”古時稱檄文、捷報一類的緊急文書為露布。⑤西漢人東方朔,字曼倩。此人以詼諧滑稽著稱。⑥清朝作家蒲松齡,字留仙。所著《聊齋志異》,多記鬼狐之事。⑦詩句見李商隱《代贈》:“芭蕉不卷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 ⑧即竹枝詞,樂府名。⑨亦作“蓮的”,即蓮子, 比喻心苦。宋無《妾薄命》:“不食蓮的,不知妾心。” ⑩語見蒲松齡《聊齋志異·自序》:“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欄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賞析 這一篇《〈生活導報〉和我》,是作者的散文集《龍蟲并雕齋瑣語》的“代序”。《龍蟲并雕齋瑣語》中的小品,大都是作者抗戰時期發表在《生活導報》上的。這些文章,具有知識性、趣味性,又蘊含著一些感慨,生動活潑。如《夫婦之間》、《勸菜》、《請客》、《辣椒》之類,讀之,都令人捧腹,發人深思。這篇《〈生活導報〉和我》,雖是“代序”,也是一篇獨立的雜文。其本意并不在序《瑣語》,而在說“龍蟲”,借此發些感慨。
這篇“代序”,“其妙在隱”。正如作者在文中所說,若是細細體味,從作者那些似乎不著邊際的話中,“還可以看出‘一把辛酸淚’來!”
作者自謙,說是“龍蟲并雕”,“其實雕蟲則有之,雕龍則未也”;即使想雕龍,也會弄成“雕龍不成反類蛇”,雕出的不過是一條“長蟲”而已。那么,既雕龍不成,為什么還要寫這些小品呢?作者說,一是“為了幾文稿費”,一是“不甘岑寂,是尼姑思凡”。或者有人說,這前一點是說著玩的。一個大教授,怎會為幾文“稿費”而去“雕蟲”呢?說起來也不大高雅嘛!其實不是玩笑。抗戰時期是個特定的歷史時期,人們的生活都很艱難。“各種物價飛漲,只有人價低廉。”當教授的,不如賣野藥的。為了補助生活之用,放下大田,去開些“自留地”,也在情理之中。文學界雖然也“粥少僧多”,但能去掙碗粥,又何樂而不為呢?孩子們正等著粥吃的呀!
至于后一點,想來也是文壇之外的專業人員的共同心情。作者是研究古漢語的。那塊園地的寂寞可以想見。有時為了“換一換口味”,在寫“天書之外”,寫點小品,也是一種精神調節。作者沒有當作家的意思。寫點小品,不過給文壇敲敲邊鼓而已。這其實,就是對“岑寂”的感慨。人們見到的多是專家、教授的榮耀,對他們內里的孤寂清苦的生活,又有幾人能了解呢?
作者是語言學家,很會說話;又是研究古漢語的,知識淵博。所以寫起小品來,知識性趣味性強。這就可能成為一種“罪名”。這是這篇“代序”所講的一個重要問題。作者對這“罪名”的回答是:“實情當諱,休嘲曼倩言虛;人事難言, 莫怪留仙談鬼。”
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很復雜。有許多事、許多想法,直捷道來,就得罪人。東方朔,以滑稽寄情;蒲松齡,以談鬼托志。這不是他們偏愛“隱諷”,而是為了免招災禍。所以作者說:“有時候,甚至于隱諷比直言更有效力。風月的文章也有些是不失風月之旨的,似乎不必一律加以罪名。”
這的確是事實。“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急”,談的也是“風月”。但有些人,一說到風月,一談到趣味,就搖頭,就以為是“輕松”,是“軟性”。其實,這是一種誤解。喜劇不就是讓人笑著與舊世界告別嗎?那么,笑著與舊世界告別和怒著與舊世界告別,其結果有什么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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