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手編這一冊雜文集, 幾乎經過了兩個月的時間, 不是為的仔細校正,而是一拿起它,就感到心重:翻開第一篇,就是《孩子的病》,而現在孩子已經死去了! 死去有兩個月了。
一切印象都奔集到我的腦子里來。我想起他日漸消瘦的身體里,卻滋長著日漸貪戀人生的靈魂;我想起他帶著病體直到送入廣慈醫院以前,一味直著身子要在母親臂抱里玩樂的那種頑強的性格;我想起他由母親抱著到我獨居的蝸室里來的時候, 在他那尖尖的下巴上, 露出凄苦的微笑, 對我表示一種親熱的情形;我想起他病的一切經過——幾次在醫院里幾乎死了過去, 又幾次的掙扎過來的一切情形;小小的生命, 對病魔與死神的反抗, 是無比的倔強與堅韌; 自肺炎而痧子, 自痧子而又肺炎,終于潛伏著的病菌在他身上肆虐了。104度的熱,像潮汐似的一天要漲潮兩次, 于是喘息,呼喊——一種裂帛似的尖利的聲音,激蕩著全個屋子,足足延長了二小時,然后漸漸安定下去, 而我們的心也仿佛被這絞也似的聲音絞下, 給帶到半空中:慌亂,頓腳,嘆息,下淚, 不知所措, 直到他安定下來,我們又覺得恍如隔世, 自己仿佛從云端拋落地上——在這可愛的人類的地上,我們和他之間, 又連結著溫暖的親子的關系了。……
最后3個月的關系是這樣過去的, 多勞的是他的母親:一面憂慮著孩子的病,一面卻又擔心我的安全,終于讓我割斷給這凄厲的叫聲絞住我的心的那條索子,獨居去了! 而把全天地間的憂郁,苦惱, 痛楚壓碎了她自己的心,但還時時乘孩子的病稍有起色的時候,帶來給我看他那尖尖的下巴上,露出一回凄苦的微笑。——這將使我終身不能忘卻的凄苦的微笑呵!孩子,這是你給我最后的影子了!就讓這影子活在我心頭吧! 孩子!
現在是一切的物事,凡是和他有過些關涉的物事, 都成為我傷心的回憶的資料了。報紙上兒科醫院的廣告,法國公園,孩子坐的推車,破碎的大箏琴——(那是你用腳和用手彈過的, 孩子!)——醫藥上的奎寧, 葡萄糖, 曾經求診過的醫生的名字,母親口頭上為你而說的幾句口頭語, ……一切一切, 都使我絞心似的記起你的影子來:尖尖的小下巴上, 凄苦的一笑。
為了使母親不至過分傷心,我還須裝得若無其事的強頑;隱蔽著自己的痛楚,卻去解慰別人的“同病”;我不許自己掉一點眼淚, 卻益發逼著我的心直伸展到你那小小的黑棺材里——然而,我還得活潑潑地,我有我的工作。為了我既曾付予你以過大的期望,名你曰“克東”,我還須把我的生命接續在你的短小的生命的后面, 完成我付予你的期望的任務!——我從此將不為你傷心了!
我咬著牙,把這一集子編了起來了。
收在這里的文字,大半是最近一年半之間發表的。事實上也因為這一年半之間,環境要求我發表意思的機會較多,我是盡我可能的力量來應付的。文字大半在夜間匆促草成,奪去我睡眠時間的三分之一。為此我白了半頭的發,耳鳴不斷的起伏。但在終極的意義上說,這些文字都不過是“應景”之作, 留作我的生命的紀念,是可以的;說不上什么著作。
然而竟也引起若干的“痛心疾首”者, 那是我所萬萬料不到的。而“痛心疾首”者們所給予我的罪名:一方面是“壟斷文壇”, 另一方面是“死出風頭”。更有甚的, 則是我“罵人”的作風,據說是有了 “兩年以來的歷史”;“破壞統一戰線”,仿佛將來中國不幸而亡掉,這責任需要我個人獨負的。自然, 關于這些我也無話可說, 因為我已經沒有了 “理由”, 剝奪了一切人的“自由”, 于是我的說話的“自由”, 自然也被剝奪了。
我所討厭的人是有的:一種是文壇上的市儈,對于文藝的愛好如何,我可不必去管它,但他卻裝著風雅的面貌, 時時對抗戰放些冷箭。待人把這冷箭拔了出來,他卻轉過背裝作若無其事似的去了,仿佛這冷箭并不是從他手中放出來的。然而暗地里卻又預備作放冷箭的姿勢:流言,拉攏,挑撥, 中傷,什么伎倆都有一手。其次是文壇上的惡少。狂跳, 高叫,首先用帽子給別人戴上:八股大家,老頭子,共產分子,咖啡店里的革命文學家, 《魯迅風》的什么什么, 待別人稍為給他開一點小玩笑, 則又狂叫如雷:“我將提起法律訴訟!”仿佛中華民國的法律,專為這文壇的惡少而制定的。再次是文壇上的“王婆”。能念往生經,像個佛婆似的。和人論爭時, 無不引經據典。看來天下的真理會全屬她的一家,然而,善于搭七搭八的胡纏。有人論到別人的相貌的端正,他也可承認,但他還必須加上一句, “嘴角的痣,卻是敗相”。自己也并不精于計算, 卻向人問起你并不到鄉下去,怎么知道鄉下老百姓的實情。仿佛只有這樣的“論法”,可以顯出他的實在。然而,這還是表面的表現, 暗地里卻勾結“幫口”, 來擁護自己。用最前進的術語,打擊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兵卒。把這些“死出風頭”的兵卒, 而惡謚之曰“死出風頭”。聽到這種“幾分光”的哲學, 有時是使人只有咬牙的。而最后還有超然派的自由主義者, 并沒理解到事件的真實內容, 卻來噭噭然出言于眾: 甲固是非, 而乙也不對。剩下的, 那就他自己:“姑蘇陸稿薦, 只此一家。”……
自然, 為我所嫌憎的,也為我所被人嫌憎的。這是“禮尚往來,來而不往非禮也, 往而不來非禮也”, 無可如何的。所憾者, 我在這里, 卻并未盡量的發展我的所謂“個性”,確實有許多的槍頭, 是給好意的朋友擋回,終于截進到自己心里完事了。我明白,這些可嫌憎的四類人物,是或多或少有個共同的立場, 那就是對于“行動”與“集體”的厭惡;也可說是中國士大夫的最好“德性”。有人如果愿意描寫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知識分子,我愿意把這四類的典型人物讓與。自然,便是加了一個“壟斷文壇”的魔鬼, “死出風頭”的八股大家, “破壞統一戰線”的民族罪人如我者盡也可以;為了“藝術底地”創造“偉大的作品”, 我決不提出抗議。
人總是苦于無自知之明。我的弱點與短處, 未必為我全都知道;但不一定非把自己的弱點與短處, 盡量向人表白,便不足以顯示自己的公正。公正是寄托在事理本身之上;不從事理的本身之上來求出公正的結論, 卻歪纏到人身上去, 本來并不是很應該的。我沒有把上面的四類人物的臉譜, 畫在一個特定人物的臉上去的打算。作為一個社會的存在來看,我的嫌憎自然也可凝集到某一特定點上——實有的某人身上。然而我沒有“投稿不遂”或“搶去了我的飯碗”、“攬斷了我的出路”的私仇;一年多來的論爭,我還是為了抗戰。在我有時也抱著無賴的心境:請將不如激將。待給我激得他發跳起來的時候,總該能“用工作來表現了吧”。所以我的用語, 有時也經過不斷的涂改與酌量。在我有時還抱著沒出息的想頭:如其能以我的沒落,來換得別人的前進,那我將立刻打疊起行裝,老死到窮鄉僻壤去,不再在“于亡無利”的工作中來“死出風頭”。然而,我這些愿望都落了空,冷箭依然襲來, 他們卻仍舊站在原地不動。這確實可見我是“可以休矣”了。
然而莊子有言:“心固有可如死灰乎。”我總覺得一個人真要“心如死灰”, 是不大可能的;至少不能立刻“如死灰”,總得一段一段的死下去, 死到相當的程度, 自然是“如死灰” 了。因之, 我常常會記起別人對我的一些“批評”和“辱罵”。例如有人說我“倚老賣老”,“寫序世家”,我就偏裝作老態, 為別人多寫幾篇序。在這集子的第一輯里,我就特地搜集幾篇序放上。仿佛我真的一天之間,老了半百。又有人說我的文章,有如“天書”,《魯迅風》將因我的文章,會沒有人要買,我也就特地搜求了4年前一篇《出賣傷風》,增加了第三輯的“天書”的篇幅。索性把這一集子, 也可叫別人少買一份。這脾氣,也許又有人說是“魯迅風”的, 那么我就索性承認: “中了魯迅的毒。”然而談何容易:王守仁愛吃砒霜,至今他那馀姚故居的祀廟里, 還塑著個藍臉的像,王守仁是格竹不成, 于是吃砒霜來增長他的思索,于是建立起他的唯心哲學了, 至今島國之民受其賜。我于魯迅, 可謂一無理解,我正愁中毒之不深耳。但《說胡髭》, 《論照相》,魯迅給予我的感動是深刻的,我的愛好就不免有點偏,偏到牛角尖去了,于是成為“天書”, 自是“罪有應得”。把《魯迅風》上所發表的文章, 收為一輯,名之曰“邊風錄”者,也就是在《魯迅風》的一群中,我只吃到一點“邊風”而已。而這邊風還不一定是魯迅先生直接吹過來的,是《魯迅風》的一群中激蕩出來的一種“風”的“邊風”。
其次, 第四輯里的文字, 大部分是發表在我編的《公論叢書》里。沒有后臺老板,錢少, 文章往往不易拉攏, 無已, 只有自己“湊數”,也就湊出這些東西來了。但因為篇幅太少,仿佛不成樣子。中國人是愛講中庸,也愛講勻整的。我也難免例外,就搜集其他方面發表的文章湊上, 夠個數兒。我生平最不愿在文章上也受束縛的, 然而, 據說理論文章,應當有條有理, 于是我也有條有理起來了。“捉住馬頭飲水”,捉住者看馬的一臉的愁苦,也許是快樂的, 但自己的頭被捉在別人的手里的馬的心境,大概沒有人會想像得出來;雖然那馬也知道:要跑路, 總得喝水, 且于身體有益, 捉住者用意何嘗不好,然而馬總無法擺脫它的不羈之心:它愛好馳騁, 它愛好自由,它又愛野,這真難乎其為馬了。一年多的我的文字生涯,大都在如此情形下產生;尤其是這一“公論之側”的“湊數”文字, 更使我宛然記起落筆的當初的這一情景:淺薄的理智卻要羈住我倔強的感情。悲哉!
第二輯“支抄”寫出以后,確實是想繼續寫下去的。但因為5月帶來了上海暴風雨的幻影, 工部局當局,派出大批巡警,挨家挨戶的搜索“抗日分子”。據說我是應該躲起來了。其實我還不曾營生壙,躲到人世之外是不可能的。而且還有些告密的寶貝,把我一連串的筆名,全都展覽了出來。仿佛代敵人漢奸布下了防我脫逸的網,我真的非躲一躲不可了。于是就“躲”, 索性把文章也躲到肚里去了。“支抄”就此絕筆。但支店既然開出,貨色還須配備。這就把散在各雜志上的舊文章, 來充當這支店的新貨色。有人要說這是賣野人頭, 那也無不可以。不幸最后一篇《形式邏輯與“紳士辯證法”》又得罪了人。這是非常抱歉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也不把這業已得罪了人的話刪去, 改換我自己的“臉譜”。
我既然是“寫序世家”, 那么對于寫自己集子的后記, 自然是“世家之世家”——“斫斬老手” 了。我也不必遮羞。不過胡縐先生有一句話, 是使我沒世不忘的。在我為程造之先生寫《地下》的序里, 曾把我因為孩子的病,沒有很快讀完這小說的事和仄歉的心境寫上,而且說, “……我卻帶著這一冊作品出走。人固有愛自己的孩子的權利,但人更有敬愛別人的心血的義務”。而胡縐先生竟罵我連在為別人寫的序上,都把老婆兒子寫上了云云。這真是一瓢極凜冽的冷水——對于我。不知愛自己的“心血”的, 怕也未必真會愛別人的“業跡”。對這些無賴的筆墨, 我將可憐他們呢, 還是仍舊報之以憎恨?憎恨吧, 反正是已經憎恨過了!我也不管!
自從孩子死后,我益覺得別人的孩子的可愛了。我常常留意街道上里弄間相遇的每一個孩子的面影,有沒有那尖尖的下巴, 露著凄苦的微笑。我接近他們,有時去擁抱他們,但總遭拒絕和白眼, 不忍那孩子的父母發生無謂的猜疑和憂慮,我又遠遠的離開了。人世是這么隔膜的!但我明白這癥結的所在。我想:在作為“人類的孩子”而被撫育的社會里,我將會看到些活潑, 親和,接受一切人的善意的愛撫的孩子吧。到這時候,我也許會抹掉我的孩子給我的陰影:悲涼的凄苦的微笑;而我這一集子的文字,也大可以燒去了。生命有了大的寄托, 我又何求于“自己的紀念”!
1939年11月2日上午,巴人記
(《生活·思索與學習》, 上海高山書店1940年出版)
賞析 《生活·思索與學習》是巴人寫的一本雜文集。本書共分四輯,收入的文字,大多是距成書近一年半之間發表的。從這篇后記里,我們可以看到此書的編寫過程,以及領略巴人的雜文風格。
這本書可以說是作者在內憂外困的境況下編輯出版的。愛子的夭亡,外界的攻訐,都給巴人以沉重的打擊。本篇序中, 巴人以很大篇幅寫愛子病中痛狀和自己為此受到的精神熬煎。讀這段文字,我們品味到的是浸透紙背的苦澀與痛楚,字字含情,滿篇皆血!可憐的孩子,滿懷對生的貪戀,卻在病魔的慘酷折磨下漸漸走到生命的終點。而作為父親的巴人,卻在兒子尖利的哭喊與痛苦的掙扎中無能為力,束手而待,這種噬心的苦痛決非語言文字所能表達的。即便如此,巴人并沒有放下手中的筆,滿懷著對愛子的掛念與祈盼,繼續編輯這本雜文集。但他的文章,卻召來所謂的“正人君子”的攻訐,種種罵名如潮水般向他涌來,或栽臟陷害,或尋釁報復,或出于意氣,一時間把他推到崖邊。于是他不得不戰斗,同種種對手及敵手作斗爭。因而,在他沉郁悲痛的文風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于愛的寬懷中不乏對敵的無情嘲諷與戲謔。
縱觀巴人雜文,其筆鋒辛辣、犀利、極富戰斗力,頗有魯迅遺風。這種文風,不但是時代使然,更是作者學識豐厚、洞察秋毫的敏銳的表現。他的文章,行文邏輯嚴密,攻守自如,語言簡潔,富有感情,且善于刻畫形象,這一點與魯迅極為相似。如在本篇后記中,他批判文壇上的不良傾向,歸納為四種類型,即“文壇上的市儈”、“文壇上的惡少”、“文壇上的‘王婆’”和“超然派的自由主義者”,一針見血地點出他們的性格特征。這樣,批判的對象活生生地凸現在我們眼前,有血有肉,具體可感,因而筆墨就越發具有殺傷力。而且,他沒有忘記幽默與反諷,也從不把自己看作局外人遠遠地推開,而是融自我于風趣的笑罵中,取得一種可親可信且淋漓盡致的效果。
雜文是時代的產物,從這篇后記中我們就能看到時代印跡。當時雖是國共兩黨合作的抗戰期間,但統一戰線內的明槍暗箭、造謠生事卻引起很大的矛盾。巴人立場堅定,從全局出發,對各種不良現象做出有力回擊,表現出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從側面維護了抗戰的統一局面。雜文是時代的鏡子,更是作家人格的寫照,它折射著一位強忍失去愛子之痛卻為正義呼喊奔走的戰士形象。
上一篇:《現代名家隨筆叢選》序記|原文|翻譯|賞析
下一篇:《生活導報》和我——《龍蟲并雕齋瑣語》代序|原文|翻譯|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