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秋天,人民美術出版社來信,提議刊印我舊作漫畫的選集,并且教我自己選定。我對刊印表示同意,但要求由我請托王朝聞同志代選。因為我相信客觀意見往往比主觀意見正確;而且王朝聞同志前年曾經在《人民日報》上發表過關于我的畫的文章(此文后來收集在他的《新藝術論集》中),請他選畫最為適當。人民美術出版社對我表示同意,王朝聞同志也慨允我的請求,這畫集便選定了。
人民美術出版社和王朝聞同志都希望我自己寫一篇序言,對讀者談談我當時的創作經驗;借王朝聞同志的話來說,便是要我說明我“怎么會發生《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這種作品的創作沖動”。他們的意思都是希望我的話能給讀者作參考, 幫助他們在生活中發見畫材。
然而真慚愧,我創作這些畫時的動機實在卑微瑣屑得很,全然沒有供讀者作參考的價值。因為這無非是家庭親子之情, 即古人所謂“舐犢情深”, 用畫筆來草草地表現出罷了, 其實全不足道。不過既蒙囑咐,姑且把30年前的瑣事和偶感約略談談:
我作這些畫的時候, 是一個已有兩三個孩子的二十七八歲的青年。我同一般青年父親一樣,疼愛我的孩子。我真心地愛他們:他們笑了,我覺得比我自己笑更快活;他們哭了,我覺得比我自己哭更悲傷;他們吃東西,我覺得比我自己吃更美味;他們跌一交,我覺得比我自己跌一交更痛……我當時對于我的孩子們, 可說是“熱愛”。這熱愛便是作這些畫的最初的動機。
我家孩子產得密, 家里幫手少, 因此我須得在教課之外幫助照管孩子,就像我那時有一幅漫畫中的“兼母之父”一樣。我常常抱孩子,喂孩子吃食, 替孩子包尿布, 唱小曲逗孩子睡覺,描圖畫引孩子笑樂;有時和孩子們一起用積木搭汽車,或者坐在小凳上“乘火車”。我非常親近他們,常常和他們共同生活。這“親近”也是這些畫材所由來。
由于“熱愛”和“親近”, 我深深地體會了孩子們的心理, 發見了一個和成人世界完全不同的兒童世界。兒童富有感情, 卻缺乏理智;兒童富有欲望,而不能抑制。因此兒童世界非常廣大自由, 在這里可以隨心所欲地提出一切愿望和要求:房子的屋頂可以要求拆去,以便看飛機;眠床里可以要求生花草, 飛蝴蝶, 以便游玩;凳子的腳可以給穿鞋子;房間里可以筑鐵路和火車站;親兄妹可以做新官人和新娘子;天上的月亮可以要它下來……。成人們笑他們“傻”,稱他們的生活為“兒戲”,常常罵他們“淘氣”,禁止他們“吵鬧”。這是成人的主觀主義看法,是不理解兒童心理的人的粗暴態度。我能熱愛他們, 親近他們, 因此能深深地理解他們的心理, 而確信他們這種行為是出于真誠的,值得注意的, 因此興奮而認真地作這些畫。
進一步說, 我常常“設身處地”地體驗孩子們的生活;換一句話,我常常自己變了兒童而觀察兒童。我記得曾經作過這樣的一幅畫,房間里有異常高大的桌子、椅子和床鋪。一個成人正在想爬上椅子去坐,但椅子的座位比他的胸脯更高, 他努力攀躋, 顯然不容易爬上椅子;如果他要爬到床上去睡,也顯然不容易爬上, 因為床同椅子一樣高;如果他想拿桌子上的茶杯來喝茶,也顯然不可能, 因為桌子面同他的頭差不多高,茶杯放在桌子中央,而且比他的手大得多。這幅畫的題目叫做《設身處地做了兒童》。這是我當時的感想的表現:我看見成人們大都認為兒童是準備做成人的,就一心希望他們變為成人, 而忽視了他們這準備期的生活。因此家具器什都以成人的身體尺寸為標準, 以成人的生活便利為目的, 因此兒童在成人的家庭里日常生活很不方便。同樣, 在精神生活上也都以成人思想為標準, 以成人觀感為本位, 因此兒童在成人的家庭里精神生活也很苦痛。過去我曾經看見:六七歲的男孩子被父母親穿上小長袍和小馬褂,戴上小銅盆帽, 教他學父親走路;六七歲的女孩子被父母親帶到理發店里去燙頭發, 在臉上敷脂粉,嘴上涂口紅, 教她學母親交際。我也曾替他們作一幅畫,題目叫做《小大人》。現在想像那兩個孩子的模樣,還覺得可怕,這簡直是畸形發育的怪人!我當時認為由兒童變為成人,好比由青蟲變為蝴蝶。青蟲生活和蝴蝶生活大不相同。上述的成人們是在青蟲身上裝翅膀而教它同蝴蝶一同飛翔,而我是蝴蝶斂住翅膀而同青蟲一起爬行。因此我能理解兒童的心情和生活, 而興奮地認真地描寫這些畫。
以上是我30年前作這些畫時的瑣事和偶感,也可說是我的創作動機與創作經驗。然而這都不外乎“舐犢情深”的表現,對讀者有什么益處呢?哪里有供讀者參考的價值呢?怎么能幫助他們在生活中發見畫材呢?
無疑,這些畫的本身是瑣屑卑微,不足道的。只是有一句話可以告訴讀者:我對于我的描畫對象是“熱愛”的,是“親近”的,是深入“理解”的,是“設身處地”地體驗的。畫家倘能用這樣的態度來對付更可愛的、更有價值的、更偉大的對象而創作繪畫,我想他也許可以在生活中——尤其是在今日新中國的生氣蓬勃的生活中——發見更多的畫材,而作出更美的繪畫。如果這句話是對的,那么這些話總算具有間接幫助讀者的功能,就讓它們出版吧。
附記:王朝聞同志在百忙中替我選畫,我衷心地感謝他。還有這畫集的封面題字,是封面畫中的阿寶(她現在叫做豐陳寶, 已經是36歲的少婦了)的女兒朝嬰所寫的,她們母女倆代替我完成這封面,也是難得的事, 不可以不記。
1955年元宵記于上海
(《子愷漫畫選》,人民美術出版社,1955年版。
本文錄自《豐子愷文集》,浙江文藝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賞析 說到中國的漫畫這種畫種的出現,有兩個人是我們不能忘記的:一是鄭振鐸,一個是豐子愷。因為“漫畫”這個詞在中國出現,是從“子愷漫畫”開始的。這個命名還是鄭振鐸的功勞。豐子愷回憶:“‘漫畫’二字,的確是在我的畫上開始使用的。他也不是我的自稱,卻是別人代起的……編者代為定曰《子愷漫畫》。”這個“別人”就是鄭振鐸先生。時間在1925年5月。從此,中國有了這種新畫種的名稱。鄭先生對漫畫的命名借鑒自日本德川時代的畫種。中國早期的漫畫家有光榮的歷史,他們是一批進步的文化人。在30年代,發表作品最多的是豐子愷、張光宇、魯少飛、張愕、蔡若虹、葉淺予、陸志庠、廖冰兄、華君武、張樂平等畫家。1927年時的“漫畫會”是進步的組織,發表過不少優秀的漫畫作品。解放以后,豐子愷擔任畫院院長,仍不斷進行漫畫創作。這使豐子愷的漫畫成為家喻戶曉的作品。這篇序言就是1954年應人民美術出版社之邀編選自己的畫集時寫的。
美學家王朝聞先生為子愷代選作品,并提議他在序言中談一談自己的創作經驗。這是一個十分好的想法。但是,豐子愷在序中并沒有說他有什么了不起的經驗。他的幾句話卻是最難得的經驗。他說, 自己的畫“瑣屑得很,全然沒有供讀者作參考的價值”。但是他又說無非是一些草草表現的“舐犢情深”的親情。這種“至情”,其實正是文藝創作最可寶貴的經驗。他說: “只是有一句話可以告訴讀者:我對于我的描畫對象是‘熱愛’的,是‘親近’的,是深入‘理解’的,是‘設身處地’地體驗的。畫家倘能用這樣的態度來對付更可愛的、更有價值的、更偉大的對象而創作繪畫,我想他也許可以在生活中——尤其是在今日新中國的生氣蓬勃的生活中——發見更多的畫材,而作出更美的繪畫。”
從熱愛到親近,到理解,再到設身處地,這是把生活變為作品的過程中必備的過程。這從豐子愷的漫畫中能得到許多的啟發。他的畫中表現出來的情趣正是大家忽視的至情。《花生米不足》中孩子的悲痛, 《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瞻瞻的腳踏車》中孩子的創造式想像, 《都市之春》、《留春》“記錄了一種感想,暗示一種真理”。朱自清看后說“就像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這是毫無矯揉造作之感的美的情境。童心之中有文學的真諦。這大概就是為什么王朝聞先生要讓豐子愷談創作經驗的原因。循著這篇序去體會子愷的畫,再去體會他的創作經驗,對于我們有很多啟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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