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賈平凹同志, 并不認識。我讀過他寫的幾篇散文, 因為喜愛,我發(fā)表了一些意見。現(xiàn)在, 百花文藝出版社要出版他的散文集了, 賈平凹來了兩封信,要我為這本集子寫篇序言。我原想把我發(fā)表過的文章,作為代序的,看來出版社和他本人,都愿意我再寫一篇新的。那就寫一篇新的吧。
其實,也沒有什么新鮮意思了。從文章上看(對于一個作家,主要是從文章上看。)這位青年作家,是一位誠篤的人,是一位勤勤懇懇的人。他的產(chǎn)量很高, 簡直使我驚異。我認為,他是把全部精力,全部身心,都用到文學事業(yè)上來了。他已經(jīng)有了成績,有了公認的生產(chǎn)成果。但我在他的發(fā)言中或者通信中,并沒有聽到過他自我滿足的話,更沒有聽到過他誹謗他人的話。他沒有否定過前人,也沒有輕視過同輩。他沒有對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特別是“五四”以來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發(fā)表過似是而非的或不自量力的評論。他沒有在放洋十天半月之后,就侈談英國文學如何, 法國文學又如何, 或者英國人怎樣說,法國人又怎樣說。在他的身旁,好像也沒有一幫人或一伙人,互相吹捧,輪流坐轎。他像是在一塊不大的園田里, 在炎炎烈日之下, 或細雨濛濛之中, 頭戴斗笠, 只身一人, 彎腰操作,耕耘不已的農(nóng)民。
賈平凹是有根據(jù)地,有生活基礎的。是有恒產(chǎn),也有恒心的。他不靠改編中國的文章, 也不靠改編外國的文章。他是一邊學習、借鑒, 一邊進行嘗試創(chuàng)作的。他的播種, 有時僅僅是一種試驗。可望豐收, 可遭歉收, 可以金黃一片,可以良莠不齊。但是,他在自己的耕地上, 廣取博采,仍然是勤勤懇懇,毫無怨言,不失信心地耕作著。在自己開辟的道路上,穩(wěn)步前進。
我是喜歡這樣的文章和這樣的作家的。所謂文壇,是建筑在社會之上的,社會有多么復雜,文壇也會有多么復雜。有各色人等,有各種文章。作家被人稱做才子并不難,難的是在才子之后, 不要附加任何聽起來使人不快的名詞。
中國的散文作家,我所喜歡的,先秦有莊子、韓非子,漢有司馬遷,晉有嵇康,唐有柳宗元, 宋有歐陽修。這些作家, 文章所以好,我以為不只在文字上,而且在情操上。對于文章,作家的情操,決定其高下。悲憤的也好,抑郁的也好,超脫的也好, 閑適的也好。凡是好的散文,都會給人以高尚情操的陶冶。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表面看來是超脫的,但細讀起來,是深沉的,博大的, 可以開擴,也可以感奮的。
閑適的散文,也有真假高下之分, 五四以后, 周作人的散文, 曾稱閑適, 其實是不盡然的。他這種閑適, 已經(jīng)與魏晉南北朝的閑適不同。很難想像,一個能寫閑適文章的人, 在實際行動上, 又能一心情愿地去和入侵的敵人合作,甚至與敵人的特務們周旋。他的閑適超脫,是虛偽的。因此,在他晚期的散文里,就出現(xiàn)了那些無聊的、煩絮的、甚至猥褻、抄襲的東西。他的這些散文,就情操來說,既不能追蹤張岱,也不能望背沈復, 甚至比袁枚、李漁還要差一些吧。
情操就是對時代獻身的感情,是對個人意識的克制,是對國家民族的責任感,是一種凈化的向上的力量。它不是天生的心理狀態(tài),是人生實踐,道德修養(yǎng)的結果。
淺薄輕佻, 見利而動, 見勢而趨的人, 是談不上什么情操的。他們寫的散文,無論怎樣修飾,如何裝點,也終歸是沒有價值的。
我不敢說“閱人多矣”, 更不敢說閱文多矣。就僅有的一點經(jīng)驗來說, 文藝之途正如人生之途,過早的金榜、駿馬、高官、高樓,過多的花紅熱鬧,鼓噪喧騰, 并不一定是好事。人之一生,或是作家一生,要能經(jīng)受得清苦和寂寞,忍受得污蔑和凌辱。要之,在這條道路上,冷也能安得, 熱也能處得, 風里也來得, 雨里也去得。在歷史上, 到頭來退卻的, 或者說是消聲斂跡的, 常常不是堅定的戰(zhàn)士, 而是那些跳梁的小丑。
1982年6月5日晨起改訖
(本文錄自《孫犁文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賞析 孫犁的文章向來以“清麗”、“自然”著稱,但通讀本文讀者會感到僅僅用清麗、自然兩詞不足以概括本篇的特色。我們在讀的過程中,作家像是在和我們娓娓而談,沒有架子、沒有隔閡, 只是推心置腹地把自己的所感、所想寫下來,似乎從作家筆端汩汩流出來的不是文字,而是作家真誠而又熱烈的心靈,使我們倍感親切。文章語言準確、純潔,沒有無意義的鋪張,更沒有流俗的術語,是一種“親切文體”。一旦進入文章的世界,你再也沒有力量也沒有理由拒絕作家的真誠。
本文屬說理性較強的隨筆,作為一篇序言寫得不同凡響,作家既不是敷衍了事地聊以塞責,也不是無原則地說好壞,而是鞭辟入里,坦誠相見。作為一個文學家,其品位高低取決于作家的文學觀——即“為什么寫作”這一問題,孫犁正是從這一角度入手評價賈平凹其文其人的。二人心靈的溝通源于共同的文學信念:孫犁是淡薄于名利的作家,全部身心都撲在了文學事業(yè)上;而賈平凹也是此性情中人。他不是把文學當作沽名釣譽的手段,文學是他的全部生命和事業(yè)。這和那些不自量力、互相吹捧的作家截然不同,因為他深知作品會證明自己的一切,作家完全可以沉默,他所關心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只有在過程中才能體驗到寫作的充實和征服文字的喜悅、看到自己旺盛的生命力,而結果只是身外之物,重要的是我還在前行,還在進一步證實自身。顯而易見,正是這種寫作觀的相知,從不輕易贊人的孫犁先生才欣然為《月跡》作序。兩代作家寫作信念的契合,使我們也享受著心靈上的溝通,最終被他們把寫作看作生命的信念所征服。在作者筆下的賈平凹是一個誠篤、勤懇的作家,他在“嘗試”寫作,不休止地播種、試驗,其結局可望豐收,可望歉收,但他只是不失信心地耕耘著,應該說這是一種高格調(diào)的創(chuàng)作境界。
中國有句熟話“文如其人”,法國人布封也說“風格即人”,可見人格對寫作的影響之大。在“為什么寫作”之后,作者把焦點轉(zhuǎn)向了作家的“情操”,好的情操給人陶冶,使人高尚;而品格低下的作家的文中往往充斥著虛偽和無聊。本文中作者所稱贊的情操是那種對時代的獻身精神,是對個人意志的克制,是對人的一種凈化的力量。這是作家理想的追求,做到了這一點,一個作家才能在清苦和寂寞中忍受誣蔑和凌辱,默默地前行。最終被歷史所證實的也將是這些甘于寂寞的作家,為了說明這一點,老作家回顧歷史、評價人物,可謂意味深長;但作家恬靜的敘述表象背后蘊含的卻是對人類和民族的博大的愛心,是對后輩作家的殷切希望。
雖然本文說理性較強,但我們讀來并不枯燥。即使最嚴正的教誨也讓人感到通體舒暢。作家把自己的一顆心交給了讀者,像是圍爐夜話,氣氛融洽使人倍感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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