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原為《七月詩叢》之一,后因武漢撤退,未能出版,我到桂林后, 才自己掏錢把它印了出來,聊慰自己和寫詩的友人的寂寞而已。至于出版后,讀者對它的那種信任,卻是我意料之外的事。
我是酷愛樸素的,這種愛好,使我的情感顯得毫無遮蔽,而我又對自己這種毫無遮蔽的情感激起了愉悅。很久了,我就在這樣的境況里繼續著寫詩。
近來常常有一種企圖抹煞刻畫現實面貌的任何詩作的惡劣的傾向。而堅持這種傾向的人, 卻又是那些無論在理論上或在技巧上都早已成了僵死的陳尸的人。這些人的頭腦之昏庸, 實可令人驚嘆!
中國新詩, 已走上可以穩定地發展下去的道路:現實的內容和藝術的技巧已慢慢地結合在一起。新詩已在進行著向幼稚的叫喊與庸俗的藝術至上主義可以雄辯地取得勝利的斗爭。而取得勝利的最大的條件,卻是由于它能保持中國新文學之忠實于現實的戰斗的傳統的緣故。
《北方》原為64開的橫排本, 內收詩8首,現由文化生活出版社收進《文學叢刊》,增加了《駱駝》、《黃昏》8首,改成現在的版本。這集子是我在抗戰后所寫的詩作的一小部分,在今日,如果能由它而激起一點種族的哀感, 不平,憤懣,和對于土地的眷念之情,該是我的快樂吧。
1939年7月 桂林
(《北方》, 文化生活出版社1939年版)
賞析 《北方》是艾青出版的第2本詩集,曾于1938年自費印行,后增補詩8首,于1939年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詩集序文篇幅不長,卻包容了豐富的內容。一如作者所寫的詩篇,用語簡潔、凝煉而含義深長,富于精警的特色。這篇序文也可以看作是詩人論詩的文章。
我們注意到,作者寫作本篇序文前后,曾經寫出《詩論掇拾(二)》、《詩的散文美》等文章。40年代初,他還寫有長篇論文《論抗戰以來的中國新詩》等。在這些論詩的文章中,艾青系統地闡述了自己的詩歌美學以及對中國詩歌發展的看法。本篇序文中提出的觀點可以在上述文章中找到充分的論證;如果我們能同時參閱這些文章,那么在相互參照中或可能有更具體深入的理解。
例如序文中談到“樸素”,他只說了兩句話。這兩句話卻精當地點出了他對于詩美的基本看法。我們可以在另外的文章如《詩論掇拾(二)》中看到他對“樸素”的具體說明:樸素是對于詞藻的奢侈的擯棄,是脫去了華服的健康的袒露;是掙脫了形式的束縛的無羈的步伐;是擲給空虛的技巧的寬闊的笑。他認為:詩的敵人是僵死的理論,沒有感情的語言,矯揉造作的句子,徒費苦心的排列。他看重的是按照“生活的旋律”去構成“詩的旋律”,按照“生活的節拍”去構成“詩的節拍”。感情的“毫無遮蔽”可以達到樸素。樸素可以把詩人的心交給讀者。艾青正是以“毫無遮蔽”的真情,以“掙脫了形式的束縛”的自由體,贏得了廣大讀者的贊譽。他貫注在詩中的激情以及極富個性色彩的“憂郁感”,引發讀者對祖國命運的深沉的思索。樸素的情感,樸素的形式,使作品充滿生氣和靈魂,正是艾青詩歌藝術上的重要特色。艾青在序文中用兩句話表述的詩歌美學,既是他的詩歌創作經驗的總結,也是他對詩美的高度概括。
在序文中,對于抗戰以來詩歌創作狀況的描述,同樣用語省儉而含蘊豐富。他認為當時(抗戰初期)頗為流行的標語口號式的浮淺之作, 只能看作是“幼稚的叫喊”,而那些津津樂道“舊詩有趣味”進而非難新詩的主張,則屬于“藝術至上主義”的老調。艾青樂觀地指出:抗戰以來的新詩創作在對這兩種傾向的斗爭中堅持著、發展著“五四”以來的現實主義傳統并做出了巨大的成績。熟悉中國新詩發展歷史的人們都知道:新詩以其忠實于現實的戰斗的精神,在“五四”新文學運動中取得突出成就。最早出現的杰出詩人是郭沫若,以他的反映時代精神的狂飚突進的《女神》為標志,形成新詩創作的第一個高潮。抗戰爆發以后,民族斗爭的烈火燃燒起詩人的激情,他們深入斗爭的漩渦, 創作出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而艾青則是他們中間的杰出的代表。由于艾青的大量優秀詩作的發表以及所發生的廣泛影響,形成了新詩創作的第二個高潮。艾青在序文中以極省儉的文字描述的,正是新詩發展的這樣一種“戰斗的傳統”,簡括的論斷中包含著豐富的歷史內容。
序文的開頭和結尾,所談雖是詩集《北方》編定情況以及對內容的概略說明,但如果換一個角度,也可以從中強烈地感受到詩人對祖國土地無限眷戀、對北方農民堅毅性格由衷贊嘆的真摯感情,用語依然是凝煉的,一如他的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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