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 我心西悲。制彼裳衣, 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羸之實, 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畽鹿場, 熠燿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于垤, 婦嘆于室。灑掃穹窒, 我征聿至。有敦瓜苦, 烝在栗薪。 自我不見, 于今三年。
我徂東山, 慆慆不歸。我來自東, 零雨其濛倉庚于飛,熠燿其羽。之子于歸, 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豳風·東山》稱得上我國早期征夫詩名篇。古代征戰不斷,征夫之苦,自不待言,因而不留名的征夫歌謠不少,可是能達到如此之高藝術成就的作品卻不多。《東山》不僅在征夫之作中為佼佼者,而且給后世文學創作的影響也很深遠。
本詩四章,每章的前四句成復沓形式。“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交代當年“往”(徂)東山征戰,如今自東方回“來”,下著濛濛細雨。“慆慆不歸”,既言路程迢迢,又敘時間悠悠;“零雨其濛”,歸途遇上如此天氣,心靈上如籠上陰霾。每章以此開頭,意為各章后面的內容,都是歸途中所感、所想。
第一章回想東征時痛苦的心情和艱難的生活。“我東曰歸,我心西悲”,意為我從東方西歸時,心即西向家鄉而悲。既然可以歸家了,又為什么還要悲哀呢?一是回想東征時吃足了苦頭,不堪回首;一是想象家庭不知變成什么樣子了,不由悲從中來。“制彼裳衣,勿士行枚”,“制”,同“製”,意為著上舊時居家時的衣服。“士”同“事”,行枚,即銜枚。枚形同筷子。古代行軍時要士兵銜枚,以防止喧嘩。現在脫下戎裝,也不用銜枚而行了。按常理,現在自由了,應該高興, 可是打仗后士兵并沒有得到什么好處,生活仍然很艱苦,和當年出征時差不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自己蜷縮在車子下面,在野外露宿,就和野蠶卷曲在桑葉下面一樣。這個出征的士兵,他沒有凱旋的榮耀,也沒有衣錦還鄉的歡暢,而是覺得結束了一場災難,又將投入另一個苦海。這一章先直敘平述,后以喻狀形,以形寫心,為全詩定下基調,起統領作用。
第二章寫想象中家園破敗的慘象。這一章回應“我心西悲”,先悲家園破殘。“果臝之實,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畽鹿場,熠燿宵行。”果贏,即瓜蔞,一種蔓生的葫蘆科植物。瓜蔞的藤蔓爬到屋上。伊威,即上鼈,一種體長三分多的小蟲子。這種蟲子常棲息于陰濕之處,如今滿屋子的爬,可見室內很是陰暗潮濕,沒有一點生氣。蠨蛸,一種長腳蜘蛛。蛛網已掛在門戶上了,可見沒有人進出。“町畽鹿場”,原來的耕地, 已布滿了獸跡,成為野鹿活動的場地了。鹿膽小怕人,如今到宅邊耕地上自由活動,其荒涼可見。“熠燿宵行”,熠燿,發光貌,意謂夜里鬼火(燐光)在浮動。以上所寫完全是一片衰敗景象。對此,作者說:“不可畏也,伊可懷也”,家園雖然變得這么陰森可怕,而自己并不覺得可怕,相反卻覺得很可懷念。作者在歸途中產生這種想象是合理的。 一是他沿途所見,戰后到處都不堪入目, 自己會聯想到自己家園亦復如此。一是他深知自己應征外出,家中無人支撐,其敗落自可想見。
第三章寫想象家中妻子盼望自己回歸的景況。這是由上一章衍伸而來的。上一章想象家園的變化情況,這里也就自然地想到家中的妻子。“鸛鳴于垤,婦嘆于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鸛鵲在蟻穴土堆上鳴叫,妻子在房內嘆息。這兩句的語序應是妻子原在室內坐著哀嘆,聽到民間認為是報喜的鸛鵲的鳴叫,以為是丈夫要回來的征兆,于是“灑掃穹窒”,以為迎接自己。“有敦瓜苦,烝在栗薪”,那圓敦敦的葫蘆瓢擱在柴堆上。瓜苦,即瓠葫,古代以瓢為葫蘆剖成,象征夫妻相合。“自我不見,于今三年”,既是自己深深思念妻子的原因,又是想象妻子盼望自己歸來的緣由。這一章將思念家園的情緒集結到妻子身上,以寫妻子想象自己表示自己思念妻子,用筆婉曲,構思奇妙。
第四章回想當年與妻子新婚時的繁鬧景象。第三章聚焦于妻子身上,思路進一步延伸,由當前推到過去。記得當年新婚時,黃鶯鳴唱,翅膀在陽光下閃光。新娘送嫁的馬有紅也有黃,她母親給她罩上面紗,舉行了各種禮節。這回憶是美好的。作為新娘的她,是那樣的姣美,如今年齡大了,磨難多了,又成了個什么樣子呢!這一章憶新婚喜象,實是以樂景寫哀,想象當時愈美,愈顯得現在處境之悲。
《東山》寫征夫,不是寫征夫出征途中的怨恨,而寫其歸返途中的思緒。征夫歸途中不是怨天尤人,而是以其特有的心態,更顯示其怨恨。由想到家園荒廢,進而想及妻子聞鸛鳴而想迎親人,想及新婚喜慶,熱鬧異常,這就較直敘哀苦更為感人。這首詩除了每章前四句相同,后面三章又以最后兩句以感嘆收束,使全詩在整飭中見變化,于參差處顯一致,更增韻致。《詩經》時代產生如此精妙之作,不能不使我們嘆服古人高妙的藝術創造,無怪乎后世許多大詩人仍然要從中吸取藝術營養,從而發展出無數優秀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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