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文賞析·《羞澀與莊嚴——昌耀百日祭》(周濤)
昌耀的辭世令我異樣的平靜,這平靜使我自覺有些接近冷漠。該發生的終于發生了。我是較早知道昌耀病情的人,也是他在病榻上掛念過的人。青海的朋友在電話里說“你能不能過來陪他幾天? ”我說“不必了”。我是絕不會去目睹他臨終前的痛苦面容的,而愿意永久地保留他給我的印象——昌耀獨有的羞澀與莊嚴。
我和昌耀一共只見過三次面,平時基本沒有書信,偶爾有過一兩次電話,將近二十年來,相忘于江湖。第一次見面是1982年的“綠風詩會”,那是一次全國近百名詩人參加的盛會,可謂群賢畢至。昌耀是一個獨行的孤旅,他的存在像一個無聲的預示,給興奮喧嘩的詩人節抹上一層淡淡的悲苦。當時他給我題下的留言是:“前方灶頭,有我的黃銅茶炊。”可能沒有人想到,正是他的顏色染就了他以后數十年間詩歌的命運。他在情感上已經是先知的。
之后的認知則完全是因為他那本《命運之書》,正是這部詩集,使我意識到大師的存在和經典的凝重。讀畢掩卷,我說了這樣的話:所謂昌耀,就是當今中國行吟在青海高原上的屈原! 這位命運的逐臣、藝術的孤立者同樣不為人理解,區別在于屈原的忠心孤憤不為楚王解,昌耀的絕世詩篇不與國人通。
潮漲潮落,云起云飛,這多年來文壇興衰了多少一時人物,噴射了多少過時喝彩,惟有昌耀如艾青筆下的礁石,淹沒了又露出來……對,紀念昌耀最好的辦法就是讀讀艾青的那首短詩《礁石》,那是對他最真實的寫照。
大約到了1997年,我去蘭州開會,專程去了一趟青海,我沒有去看青海湖,而是專門看昌耀。我想看看這個真實的昌耀和我頭腦里用文字構成的昌耀是不是吻合。結果,比我預料的還要嚴絲合縫,昌耀是一個圣子圣嬰,是全身最少沾染世俗油污的人,他的羞澀與莊嚴說明了他內心的清澈與堅忍。他就是青海湖。
他的確是羞澀的。那天我們到處找不到他,留了話,下午他騎自行車來到省軍區,一見面他低聲說:“他們不讓我進,我說找你。”然后我們到房間里坐下來,我為他削了個蘋果,他始終把那個蘋果擎在手里,沒有咬一口。到了吃飯時間,他要回去,我堅持留他一起用飯,但是我注意到昌耀很少動箸,他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頓飯。
后來我去了昌耀的住處,很是簡陋,外間是公用辦公室,里間一個小屋是他的住室。我沒說話,內心有些酸楚,偌大的青海難道養不起昌耀這樣一個詩人么?可他卻得意地說:“一下班他們都走了,兩間房子都是我的了!”我望著他兒童般天真的表情,心想在人世間他是無知的,因而也是滿足的。
我說:“干脆我幫你調到新疆來吧,我能辦到,條件要比這兒好得多。”他沒料到,愣了幾秒鐘,兩雙眸子互相凝視片刻,信任和遺憾轉瞬變幻。然后他說:“算了,我在這兒待慣了。”這一刻,他的羞澀變為莊嚴,堅定而且圣潔。他知道服從命運,深懂敬畏上天的安排。任何誘惑都不可能再改變……這個詩人自身已經成為青海高原上的一座山脈。也是,昌耀怎么可能離開青海呢?他已經長在那里了,就如圣嬰已經無法脫離苦難母親的懷抱。
過了一年,我們在北京又見了面,是《人民文學》的一次頒獎活動,昌耀依然謙虛羞澀,堅定莊嚴。應該說昌耀式的羞澀已是當今很少見的一種神態,與種種招搖撞騙、大言不慚,應付自如、自命不凡相對照,我從那羞澀里看到了良知——被現實風尚埋在很深很深處的良知。昌耀就是這樣一面鏡子,青銅出鏡,他的存在總能照出一種別樣的東西來,他能讓有心的人看出自己的臟處和異樣處,因而生出一些對自己的羞愧之心,這大概就是人格。
現在,這面鏡子從高處跌碎了。所幸他留下了自己的詩作——珍貴的不可再得的卓越絕響。不管他是怎么死的,我敢斷言,他肯定是沒有白活。有《命運之書》,一生足矣。世上有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活法,但我沒見過哪個人比他更接近圣人。
昌耀現在是安詳的,他的靈魂因了高原而離天堂最近,他無愧于自己,更無愧于人世。假如青海湖夏季的天空中有一大朵潔白因強烈的陽光而爆裂開花的云,那一定是他在俯瞰萬頃碧波了……
昌耀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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