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多數說詩者認為,這首詩是王安石罷相后途經瓜洲時所作,抒寫急于還歸金陵故居的心情。然而,仔細研讀之后,終覺此說慊慊未盡愜當。瓜洲與鐘山既然只是數重山之隔,表明途程甚近,抵達故居在即,則何必還要有“明月何時照我還”的一問呢?根據詩中“春風”所示的季候,再檢核作者罷相回歸江寧的時間,更覺捍格難通,神宗熙寧年間,王安石曾兩次罷相:第一次是熙寧七年(1074)四月,但回到江寧時已是六月十五,見作者的《謝知江寧府表》;第二次是熙寧九年(1076)十月。兩次罷相回歸江寧的時間,一是夏天,一是秋冬之際,與這首詩的時令明顯不合。
依據詩意和作者的經歷,這首詩當作于熙寧八年(1075)二月,起復再度赴朝為相之時。熙寧初年,王安石執掌相權,在神宗支持下銳意改革,實施新法,但遇到重重困難。許多舊交好友紛紛成為反對者,無休止的爭論和攻訐,更使本來淡于名利的王安石感到十分厭倦。他多次請求解除機務,后終于獲準出知江寧府,也就是熙寧七年的第一次罷相。正當作者得遂所愿、游憩于鐘山林壑之時,朝廷內部矛盾更趨激烈。熙寧八年(1075)二月,神宗詔命王安石再次為相。他兩次上表辭免,未獲允準,只好勉強赴任。因為這次入京不是出于本意,對于離開鐘山居處也就充滿了無限眷戀之情。《江寧夾口二首》之一寫道:“鐘山咫尺被云埋,何況南樓與北齋。昨夜月明江上夢,逆隨潮水到秦淮。”詩人一步一回頭,顧望留戀,極為感人。《泊船瓜洲》一詩,進一步抒寫了這種感情。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從泊船的江北瓜洲往南看,一水相隔的對岸是京口(今江蘇鎮江市),再向稍遠的西南方望去,重重的山影隱現于朦朧的暮色之中,鐘山故居就在那數重山影之外。就空間角度來說,瓜洲與江南的京口、鐘山之間,只是一水和數重山的間隔,望中可見,相距不遠,這是一層意思;然而,江北、江南,瓜洲、京口,它們中間畢竟有一水相間,而鐘山終究分隔于數重山之外,可望而不可即,雖近猶遠,這又是一層意思;如果是回歸金陵途中的泊船瓜洲,這一水重山的間隔只昭示著江南故鄉在望,鐘山居處指日可達,而今是離鄉北行,這雖有間隔卻仍可望及的江南將愈來愈遠,渺邈難見,這是更深一層的意思。兩句所寫的一水相間的京口,是眼前的實景;分隔于數重山外的鐘山故居,卻是虛想中的推測。在即將遠離江南故鄉的詩人眼中,近處的茫茫江水,隔江的“已無船舫猶聞笛,遠有樓臺只見燈”(《次韻平甫金山會宿寄親友》)的京口,更遠的連綿山影外的鐘山故居,都使詩人倍增戀鄉的情懷。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在上兩句的空間描寫的基礎上,這兩句著重從時間角度進一步深化。“春風又綠江南岸”句中的“綠”字,歷來傳為精心煉字的文壇佳話。洪邁《容齋續筆》卷八記載吳中士人家藏有這首詩的原稿:“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就字面而言,“到”、“過”、“入”、“滿”與“綠”字,在這里都是動詞性質,但前四字只是抽象的敘述,“綠”字卻是色彩鮮明的描繪。雖然前人詩中也常把春風、東風與“綠”聯系在一起描寫,如李白的“東風已綠瀛洲草,紫殿江樓覺春好”(《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柳色初青、聽新鶯百囀歌》),丘為的“春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題農父廬舍》),白居易的“春岸綠時連夢澤”(《題岳陽樓》)等等,但都不如王安石的這一句膾炙人口。其所以如此,原因之一:作者本意在表述江南山水之美,“到”、“過”、“入”、“滿”等字,只敘寫了動態的過程,沒有形象,虛空不實,而“綠”字本為形容詞,此處用如動詞,兼有動、形的詞性特點,將春風的吹拂與色彩的蘸染結為一體。原因之二:這一句的“綠”字在全詩中具有承上啟下的樞紐作用,前二句只從一水重山寫出空間上的間隔,大筆勾畫出京口至金陵一帶的山水構架,這句的“江南岸”三字,是前二句的概括,也是畫題的點明。然因純用白描,未施點彩,重山情水意已初步展現,終覺缺少鮮明感,而“綠”字一加,畫面頓然改觀,煥發出奪目的光彩。原因之三:前二句所寫的京口、鐘山一帶山水,已足令人留連難舍,“春風又綠”,更何況是春意濃郁的江南!情感上更深進一層。這“綠”字中包含著春風送來的暖意,春風催醒的生意,春風成為綠色的風,吹拂之處,無不浸染上一層綠色,沿岸漫野,茸茸春草,叢叢春樹,春水深碧,春山浮青,綠色染遍了天涯。由“綠”字而萌發的暖意、生意,更加深了作者眷戀江南故鄉的情意。全詩前三句寫盡故鄉江南之美,自然逼出最后的“明月何時照我還”一句。瓜洲是江南到江北的暫泊之處,與京口、鐘山只是一水數重山之隔,但已顧望回盼,深有水間山隔之感;此次奉命回朝,瓜洲只算是起程,卻已觸動歸還之意,反襯出詩人對官場生活的厭倦之情。
上一篇:王安石《夜直》古詩賞析與原文
下一篇:蘇軾《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其一、其二)》古詩賞析與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