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
銜杯樂圣稱避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
揮毫落紙如云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這首詩當是天寶年間杜甫在長安追憶往事而作。“飲中八仙”,都是同時代人,其中有皇族、丞相、官僚、布衣、詩人和藝術家。雖然他們各自的身世和業跡不同,但卻都是以嗜酒表現了清狂高傲、憤世嫉俗的性格特征。詩人熱情地謳歌他們,是因為他也嗜酒終身,懷才不遇,不過是借他人酒杯,來澆自己的塊壘而已。因此,詩以調侃而詼諧的筆調,從生活的一個側面,曲折地反映了封建社會里有志之士的苦悶情緒。
此歌寫酒仙八人,分成八段。每段一人。首先出場的是賀知章。因其輩分較大且能獎掖后進,備受人們推重之故。正是這位自號“四明狂客”的人物,性情放曠,縱誕無規,曾于酣飲未能盡興之時,“解金龜換酒為樂”。這詩便極寫他的狂態,選擇了他醉后騎馬落井的生活細節入詩。你看那位狂客,醉后竟敢乘馬,可見其醉酲程度。騎馬必然失控,便象乘船一般顛簸搖晃,結果是眼花繚亂,跌落井中。此種狂態,本可令人驚駭,但可笑的是,醉者居然在井中酣然入睡,且能安然無恙。這就呈現出了一種滑稽氣氛,增添了無窮的詼諧趣味。
接著出場的是汝陽王李琎。他是唐玄宗兄寧王李憲的長子,“與賀知章、褚庭誨為詩酒之友。”(《舊唐書·讓皇帝憲傳》)寵極一時,所以竟敢飲足三斗酒然后入朝叩見天子。詩人又進而攝取兩件小事,淋漓盡致地描繪出他的嗜酒程度和心理狀態。一是說他路遇曲(酒)車就會饞得流出口水;二是說他飲恨終生,未能封到酒泉郡。據《三秦記》說: “酒泉郡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故名酒泉。”這一節緊扣汝陽王貴為皇族的獨特之處,十足地表現了他放蕩恣肆、縱情享樂的個性特點。
再接著出場的是李適之。他是恒山王承乾之孫,也是皇族,曾于天寶初為左丞相。史載其“雅好賓友,飲酒一斗不亂,夜則宴賞,晝決公務,庭無留事。”(《舊唐書》)“左相”句寫他酣飲無度、日耗萬錢的豪奢情景,“飲如”句寫他酒量之大,豪飲起來恰似巨鯨吞吸百川。“銜杯”句順勢而來,敘寫他五年為相,被李林甫排斥,“求為散職”,終于獲準之后“遽命親故歡會”的情景。他有詩云: “避賢初罷相,樂圣且銜杯。”可見杜詩中的“樂圣”和“避賢”皆用李詩原意。據《三國志·魏志》載,曹操的臣僚稱清酒為圣人,濁酒為賢人,所以,李相在酒宴上戲言“樂圣”、“避賢”,也就是喜清厭濁,實際上暗寓了極大的諷刺意味。
繼兩位李姓皇族之后,便是兩位風流士子的出場。詩的氣氛轉為輕松、舒緩,描摹方法亦隨之變化。崔宗之曾襲父親爵位為齊國公,作過侍御史,后謫官金陵,常與李白詩酒唱和。他是一位少年得志,倜儻瀟灑,英俊風流的知名人物。詩人先用一句勾劃出他的整體形象,然后再進入與酒密切相關的不同狀態的描繪。一是說席前,他超然高擎酒杯,白眼仰望青天,象阮籍那樣傲世嫉俗、旁若無人。一是說酒后,他精神煥發,皎如玉樹迎風而立、搖曳生姿。詩人捕捉名士那種清高孤傲而又不拘禮法的特征,兼用生動形象的比喻,刻劃了崔宗之的鮮明形象,真可謂躍然紙上。蘇晉少時即有才名,被譽為“后來之王粲”。早舉進士,玄宗時執掌誥命,深得嘉許。詩中以鮮明的對比方法,以悖逆的矛盾情節,描畫了他的性格沖突:一方面是長齋吃素,禮拜佛前;一方面又是不守戒律,經常醉酒。如此不斷循環往復的矛盾沖突,終于演成了“逃禪”的笑劇。于是,蘇晉飲酒至上、不受禪戒管束的倜儻不羈的形象,也就呼之欲出了。
李白是詩中重彩描繪的人物。這是因為他詩酒齊名,向有“詩仙”、“酒仙”之美稱,又是杜甫詩友知交的緣故。《舊唐書》本傳載:“(白)既嗜酒,日與飲徒醉酒肆。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臥于酒肆矣。”這便是“長安市上酒家眠”之謂了。又范傳正《李公新墓碑》載: “(玄宗)泛白蓮池,公不在宴。皇歡既洽,召公作序。時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將軍扶以登舟。”這就是“天子呼來不上船”的真實寫照。酒使李白詩興勃發,揮灑自如;酒使李白不拘習俗,酣眠酒肆;酒使李白斗膽遽增,戲傲王侯。平時兼具儒道俠三家思想的李白,酒醉之后更加豪氣縱橫、桀驁不馴,“戲萬乘如僚友,視儔列如草芥。”(蘇軾《李太白碑陰記》)這詩寫他不聽“天子呼來”,反而自稱“臣是酒中仙”,雖然是運用了夸張手法,卻更切合李白性格、氣質之實際,顯得形象奇偉,氣概不凡,具有形神兼備的藝術效果。
張旭同李白性格和藝術成就有相似之處,只不過一位是詩人,一位是書法家罷了。據《國史補》載: “旭飲酒則草書,揮筆而大叫,以頭濡水墨中而書之,天下號為張顛。”人們都尊稱他為“草圣”。“張旭”也象李白一樣,酒后能妙筆生花,揮灑自如,草書精品神異絕世。“脫帽”句寫他如同李白一樣,直面權貴,竟敢在王公面前放肆無禮,脫下帽子,露出頭頂,全然是一幅旁若無人,目空一切的神態。“揮毫”句細致描繪出了他揮毫疾書,潑墨自由,字如龍蛇,跡如云煙的創作情景。經過如此的描繪渲染,一位處世倨傲不馴,藝術卓絕蓋世的藝術家形象,便逼真地活畫了出來。
最后壓軸的是焦遂。袁郊在《甘澤謠》中稱其為布衣,大約是個平民。他曾與詩人孟云卿同游,孟是杜甫的詩友,杜甫在長安時也可能與焦遂有過交往。這詩寫他飲酒時量滿五斗才微有醉意,但卻愈發顯得神情卓然,能于人前高談闊論,口似懸河,乃至驚動了席間眾人。詩人不言焦遂他事,專門寫他酒后高談雄辯一節當也是有來由的。據傳焦遂平日口吃,對客不出一言,但醉后卻對答如流,談鋒甚健。不言而喻,詩人如此著筆,意在突出他醉后的卓然不群和敏捷辯才。這既與全篇風格統一,又不失鮮明的個性特點。
綜觀全詩,不啻為一卷栩栩如生的酒仙圖,塑造了八仙的群體形象。每人、每節都圍繞“酒”字展開,而摹寫八仙醉后的神態又各有不同。詩篇格調諧謔,構思謹嚴有序。詩中描繪八人,或兩句,或三句,或四句不等。顯得主次分明,錯落有致。又全詩句句押韻,且一韻到底,故對此詩有“創格”之謂。
此創格,前無所因,后人不能學。描寫八公都帶仙氣,而或兩句三句四句,如云在晴空,卷舒自如,亦詩中之仙也。(王嗣奭《杜臆》卷一)
吳見思曰: “此詩一人一段,或短或長,似銘似贊,合之為共為一篇,分之各成一章,誠創格也。” (仇兆鰲《杜詩詳注》引)
一路如連山斷嶺,似接不接,似閃不閃,極行文之樂事。用《史記》合傳例為歌行,須有大力為根。至于錯綜剪裁,又乘一時筆勢興會得之,此有法而無法者也。此等詩以筆健為貴,清則勁而上騰,若加重色雕刻,便累墜不能高舉矣,詞家所宜知也。( [清]張謙宜《絸齋詩談》卷四)
前不用起,后不用收,中間參差歷落,似八章,仍似一章,格法古未曾有。每人各贈幾語,故有重韻而不妨礙。(沈德潛《唐詩別裁》)
其寫各人醉趣,語亦不浪下。知章必有醉而忘險之事,如公異日之醉為馬墜也。以其為南人,故以“乘船”比之。“汝陽”,封號也,故以“移封酒泉”為點綴。左相有《罷政》詩,即用其語。宗之年少,故曰“玉樹臨風”。蘇晉耽禪,故系之“繡佛”。李白,詩仙也,故寓于詩。張旭,草圣也,故寓于書。焦遂,國史無傳,而“卓然” “雄辯”之為實錄,可以例推矣。即此識移掇不去之法。寫來都有仙意。(浦起龍《讀杜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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