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參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岑參于唐玄宗天寶十三載(754)再度出塞,任安西、北庭節度使封常清幕下判官,此詩即寫于這一期間。判官為節度使屬員,武判官姓名不詳,可能是岑參的前任或同僚。
唐詩中有一種“賦得體”,多為五言,一詩寫兩面,唐人常用此體贈別。如高適《賦得征馬嘶送劉評事充朔方判官》、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前者兼寫征馬嘶鳴以送別,后者兼寫古原野草以送別。岑參這首詩,詩題上雖無“賦得”二字,卻顯然是仿效“賦得體”的,它兼寫白雪以送別。但詩人的獨創性在于以奔放的七言歌行代替整肅的五言,且使詠雪和餞別的描寫融合無間。
詩一開始,就先聲奪人,以粗獷突兀的筆觸勾勒出一幅北國風光圖。那席卷大地的威猛,那力“折”白草的剛勁,還有那引帶出漫天飛舞的雪花的聲勢,把呼嘯于廣袤原野的北風寫得有聲有色,具體可感。或以為這是北國嚴冬的景色吧?不,詩人醒目地緊補一筆: “胡天八月即飛雪。”楚天八月,尚屬炎夏,而胡天八月,卻已漫天風雪。一個“即”字,透露出南國詩人對這奇寒氣候的驚訝。接著,詩人妙筆生花,對一夜暴風雪后的冰雪世界作了出人意表的比喻: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在岑參之前,以雪來形容梨花的,尚有所見,如“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齊王融《詠池上梨花》)、“洛陽梨花落如雪”(梁蕭子顯《燕歌行》),李白的佳句“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梨花千樹雪”則更一直為后人所稱道。但象岑參這樣反過來以梨花詠雪的,卻難得一睹,而以春風吹開梨花來形容狂風帶來暴雪的,更是絕無僅有。以雪狀梨花,不僅寫了梨花的潔白,還帶給梨花以冰清冷艷之感。而以梨花狀雪,效果剛相反。在二十四番“花信風”中,梨花屬“春分”之花,以它狀雪,在視覺形象上,與白梅一樣,都可給人以潔白的色感,但它所具有的春光中的暖麗感,卻是屬于“小寒”之花的白梅所無法具備的。所以,詩人這別開生面的比喻形容,再加以“忽如”一詞的輕靈轉折,“千樹萬樹”的有意復迭,以及那由入聲轉平的響亮聲韻,就好象為那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彈奏出一支輕松喜悅的詠嘆調,給嚴寒的邊塞帶來洋溢的春意,為之平添了無限的希望和生命力。面對狂風暴雪,而忽發和煦春風、萬樹梨花之奇想,這正是“盛唐氣象”在詩人心靈世界的反映。
“散入”四句,繼寫北地的風雪,不過由自然界著眼轉為從人的觀感落筆。紛紛揚揚的雪花,呈固態,故云“散”;由外入內,粘觸羅幕,遇熱消融,變液態,故云“濕”。狐裘不暖,言白天;錦衾恨薄,道夜晚。“將軍”、“都護”,互文見義; “角弓”、“鐵衣”,扣緊軍營生活。以“控”、“著”動詞結句,則顯得豪壯有力。四句詩,用詞準確,描繪真實自然,深得體物賦形之妙。詩至此,句句寫風雪,寫風雪帶來的嚴寒,卻絲毫沒有給人以凄苦之感,真可謂白雪的頌歌。這支白雪歌,唱出了送武判官歸京的廣闊背景。
“瀚海”以下六句,寫送別前的中軍餞行宴會。“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兩句寫宴前,上句寫地面,遼闊沙漠,千里冰封,那是飛為八月的邊塞創造出來的奇跡壯觀。下句寫天空,陰沉太空,灰云密布,正在積蓄力量,再降大雪。這自然環境的描繪,烘托了餞別的氛圍,預示著歸客途程的維艱。以“愁”狀云,頗為形象貼切。“云無心以出岫”,本無所謂“愁”,這“愁”字,賦予下雪前的陰沉云彩以神態,也流露了送行者的心情。“中軍”兩句正面寫餞宴。主帥設宴送行,自是隆重熱鬧,賓主頻頻碰杯,諄諄話別,輕歌曼舞,燈紅酒綠,可寫者甚多,詩人卻只用三件樂器名稱來寫整個宴會。“胡琴琵琶與羌笛”,匠心就在于這三件樂器都傳自塞外:見人歸京,已動離情;復聽異域音樂,自然更增家國之思。這貌拙而神巧的手法,從選材上表現了詩人的深厚藝術素養。“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兩句,不少鑒賞之作以為是寫送別時之景,頗可商榷。一則千里沙塞無舟楫可通,既不乘船,何能暮時始行?二則送別之時,如果飛雪紛紛,僅可目窮咫尺之外,焉能“山回路轉”才“不見君”?飛雪撲谷填坑,又焉能“雪上空留馬行處”?實際上,這兩句是寫宴散后步出中軍帳時所見景象。“暮”字交代餞宴的時間,“紛紛”的飛雪則既與餞宴前的“萬里凝”云相呼應,又為次日送別時的“雪滿天山路”作了鋪墊,章法細密。特別是“風掣紅旗凍不翻”的形象,更見奇特雄偉。在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銀白世界中,一面紅旗突兀于前,紅與白,動與靜,對比鮮明,顯示出風的強大,雪的飄逸,旗的凝重,富于實體感。能擇取境界如此雄邁的景象入詩,也足見離情別緒并沒有壓扁詩人豪壯之心。
結語四句,情景交融,極具佳妙。近于“頂真”的筆法,不但使音調流暢,而且使寫景清晰如畫,表情綿密濃重。四句詩,象電影鏡頭,一個個逐漸推開,最后只剩下一片雪的世界,一行馬的蹄印,一個漫天冰雪、奇偉紅旗映襯下屹立不動的詩人背影。他佇望白雪皚皚的天山路,是沉醉于對友人的依戀惜別?是擔憂友人路途艱難?是懷念遠方的鄉親君國?是回顧自己年來的邊塞生活?真是言已盡而意未窮,給讀者留下廣闊的想象空間。杜甫曾夸贊岑參之詩“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此詩當之無愧。
詩寫送別,雖流露了某種悵惘之感,卻無別離詩通常所有的“黯然消魂”、百感凄惻的低沉情緒,也沒有對戎旅生涯的厭倦和悔恨。相反,由于詩人能敏銳地捕捉住新而奇的自然景觀,將粗獷的勾勒和細膩的描繪相結合,并以歌行體平仄換韻的特色配合場景的更移和形成節奏的跳蕩。使全詩體峻、意奇、語新,再現了我國西部邊塞奇偉瑰麗的風光,令人精神振奮,耳目一新,不失為一曲典型的“盛唐之音”。
奇峭。起颯爽。“忽如”六句,奇才奇氣,奇情逸發,令人心神一快。須日誦一過,心摹而力追之。“瀚海”句換氣,起下“歸客”。(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
此詩連用四“雪”字,第一雪字見送別之前,第二雪字見餞別之時,第三雪字見臨別之際,第四雪字見送歸之后。字同而用意不同耳。(章燮《唐詩三百首注疏》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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