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云四卷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聲影絕,一杯相屬君當歌。
君歌聲酸辭且苦,不能聽終淚如雨:
“洞庭連天九疑高,蛟龍出沒猩鼯號。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藥,海氣濕蟄熏腥臊。
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繼圣登夔皋。
赦書一日行萬里,罪從大辟皆除死。
遷者追回流者還,滌瑕蕩垢清朝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坷只得移荊蠻。
判司卑官不堪說,未免捶楚塵埃間。
同時流輩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br>
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霄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飲奈明何!
張功曹,即張署。貞元十九年(803)與韓愈一起被貶出京,任郴州臨武令。貞元二十一年(805),又同時遇赦,韓愈為江陵法曹,張署為江陵功曹,都在郴州待命。二人在政治上共進退,有相同的遭遇,相知甚厚。張署死時,韓愈為文作祭,還為他寫了墓志銘。這首詩是韓愈在郴州中秋感懷之作,表達了他與張署共同的抑郁忿懣的情緒。
詩以望月起興?!袄w云四卷”,顯出夜空的清徹明凈?!疤鞜o河”,既是點明時令,中秋時銀河已漸隱漸沒,也是反襯月色: “月到中秋分外明”,銀河及其他秋夜的繁星不禁都黯然失色了。陣陣秋風吹動著當空的皓月,月光象水波的淪漪一樣向廣漠無垠的天空和大地散去。“月舒波”是個奇幻的設想,不但從水波幻想出光波,而且還表現出月光的質感象水波一樣柔和,一樣無聲地不盡地流逝。寬闊的湘江在月下安靜地躺著,“沙平水息”,分不清哪是江水,哪是平沙,一切都蒙上了秋月的清輝。唐人中秋詩出色的不少,韓愈這些描寫創造了一個新的意境。
“洞庭連天九疑高”至“天路幽險難追攀”,設為張署的月下放歌,歷敘貶謫后的不幸遭遇,似乎要一夕盡吐兩年來的積郁?;洷毕婺袭敃r屬偏遠州郡,被認為“蠻荒”之地。有所謂蛇蟲之毒,濕蟄之熏,幾乎十人九死。好不容易盼到“嗣皇繼圣”(這年正月,順宗李誦即位;八月,憲宗李純即位),以為還京有望。但“州家申名使家抑”(州家使家均當時方言,州家指郴州刺史,使家指湖南觀察使),只是轉到江陵,當官位卑微的僚佐。不禁深嘆命運的坎坷。末五句則為韓愈之歌,對張署表示勸慰,要同他月下一醉來驅除心頭的陰云。
這首詩象有些漢賦設賓主問答之體一樣,詩中張署的陳述實際上也是韓愈的自訴衷曲,抒寫了二人共同的悲傷情懷。雖然篇末故作曠達,但“人生由命”這類話頭不過是借酒澆愁,只能說明心頭的郁悶不平是無法排遣和消除的。詩中張署的訴說,聲隨情轉,一再換韻,表示心潮的曲折起伏。篇末五句,又句句用韻,使緊接著長歌之后的這段短歌,結得急促有力,而又含意不盡;而且用韻又回到開頭的原韻,顯得全詩渾成統一。整首詩充滿著忿激和怨望,牢騷頗盛。這說明即使象韓愈這樣的詩人,也沒有被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死死地束縛住。
寫這首詩時,韓愈三十八歲,正進入他詩歌創作的旺盛期,已經鮮明地表現出韓詩的風格和特色。韓愈“以文為詩”,對宋詩的影響是明顯的。宋人學韓愈,也創作了一些好詩,但后來發展到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這就不能由韓愈來負責了。
用意在起結,中間不過述遷謫量移之苦耳。(查慎行《十二種詩評》)
韓詩七古之最有停蓄頓挫者。(翁方綱《石洲詩話》)
一篇古文章法。前敘,中間以正意苦語重語作賓,避實法也。一線言中秋,中間以實為虛,亦一法也。收應起,筆力轉換。(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
用韻殊變化。首尾極輕清之致,是以圓巧勝者,集中每不多見。( 〔清〕蔣抱玄《評注韓昌黎詩》)
上一篇: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下一篇:《蘭溪棹歌·戴叔倫》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