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參
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
吹之一曲猶未了,愁殺樓蘭征戍兒。
涼秋八月蕭關道,北風吹斷天山草。
昆侖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
胡笳怨兮將送君,秦山遙望隴山云。
邊城夜夜多愁夢,向月胡笳誰喜聞?
天寶七載(748)八月,顏真卿(709—785,長安人,唐代著名書法家)充河西隴右軍試覆屯交兵使,前往河西、隴右(在今陜、甘交界區域)一帶。臨行前,岑參在長安寫了這首詩送他。詩從對悲壯的胡笳聲的描寫中,表現了給友人送行時的依依惜別之情。
胡笳,古代管樂器,開始卷蘆葉吹之以作樂,后來以木為管,飾以樺皮,為三孔,兩端加角,從漢代起流行于塞北和西域一帶。其吹奏之聲嗚嗚然,如人之悲鳴。漢末蔡文姬即寫過《胡笳十八拍》,用以配合胡笳的伴奏而歌唱,傾訴亂離的悲苦。但岑參的這首《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雖有惜別之悲,但悲中有壯,表現出特有的風格。詩人從三個方面,用不同的手法,反復、深入地表現胡笳的悲壯。
第一個方面,是開始四句,把胡笳之聲與“胡人”的吹奏情形結合起來寫。詩人說,胡笳之聲本來就是最悲的了,特別是由那“紫髯綠眼”的“胡人”吹奏起來,聲音更見其悲,一曲未完,連那西域樓蘭(漢西域城國名,唐為鄯善,在今新疆)能征慣戰的軍人聽了,也不禁悲愁得要死。詩中用紅胡子、綠眼睛的“胡人”形象,來渲染異域情調,賦予胡笳以邊地特有的悲壯色彩,同時用“樓蘭征戍兒”的“愁殺”來襯托胡笳聲音之悲,寫得興會淋漓。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詩人是以興奮的心情來寫這胡笳的悲聲的。“君不聞”三個字,其中有向被送者探詢之意,也有好奇之心,更表現出津津樂道的情懷。于是,在作者充滿激情的訴說中,這一片悲聲里,隱隱透露出豪壯的情調。
第二個方面,是中間四句,把胡笳之聲與邊地的荒涼冷落情景結合起來寫。作者似乎在興致勃勃地繼續訴說:進入涼秋八月的蕭關(古關名,故址在今寧夏固原東南,為自關中通向塞北的交通要沖),強勁的北風把天山的草都吹斷了,昆侖山(在青海、西藏等交界處)南曉月斜斜,此時“胡人”向月吹笳,那清曉的笳聲,才更悲壯呢!這四句,詩人把胡笳之聲安排在曉月欲墜之時,那砭人肌骨的寒氣,那猛烈吹刮、呼嘯不停的北風,與胡笳的悲聲融為一片,似乎充塞宇宙,使天地也為之寒栗,這邊塞的荒寒之境,使得胡笳之聲倍增其悲。其中的蕭關、天山、昆侖山,未必是被送者必經或到達之地,這里只是用來泛指邊地關山,但從這些地名所特有的邊塞含義中,從它們所構成的廣闊的空間地域中,使胡笳之聲有了更為遼遠壯闊的背景,所以在悲涼之中,飽含著雄壯的激情,令人為之感奮。
第三個方面,是最后四句,作者把胡笳之聲與送別直接結合起來寫。詩人說,在胡笳的一片悲怨聲中,我就要送您遠行了,今后只能從秦地的山上去遙望隴山(六盤山南段的別稱,山勢陡峻,在今陜西隴縣西北,唐為隴州所轄)之云,以寄托思念之意;您住在那遠離故人的邊境,夜里總會做離別的夢,當清夜夢回之時,望著滿地如霜的月色,您恐怕不愿去聽那悲涼的胡笳聲吧?這四句在深情的訴說中,體現出作者對被送者的無限厚意。“秦山遙望隴山云”,是說自己對顏真卿走后的懷念,但云遮霧障,望而不見,流露出一絲悵惘,正與胡笳的悲聲相一致; “邊城夜夜多愁夢”,又從邊地著筆,懸想顏真卿對自己的思念,直接與笳聲相連。這兩層意思,把送別時依依難舍之情,與笳聲自然地結合在一起,收到了使人感動的效果。盡管如此,詩中絕無尋常送別那種凄然悲切的情調,從“秦山”、“隴山”、“邊城”等字面中,仍然透出一種雄壯氣魄。特別是最后一句,“向月胡笳誰喜聞”,好象是說“向月胡笳誰都不愿聞”,但用問句作結,意思并沒有那么肯定,其中也包含著“不喜聞”而“聞”之意。剛到邊地,一切都感到新鮮,在那愁悶之際,聽到月色中的胡笳之聲,雖起思家之念,但不也有一種新奇感嗎?那悲壯之聲,不也使人為之一振嗎?這些深長的余味,為全詩增加了悲而且壯的特色。正如周嘯天先生所說: “詩中的邊關是那么哀怨又那么令人神往,月下胡笳的聲音那么催人淚下又那么富于魅力,讀者感同身受。大抵詩人這時已隱約下定親歷塞垣的雄心,此詩可謂其邊塞詩的前奏。”(《岑詩綜論》)
這首詩在句法上也頗新奇。這首詩屬七言古詩,但開始卻用八字句起頭,用“君不聞”三字領起,顯出陡然而起的氣勢。這一句是問句,最后一句也是問句,前后呼應十分緊密。“胡笳怨兮將送君”,又用了楚辭句式,倍增激情。中間使用“頂真”手法,如“紫髯綠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猶未了”、“胡人向月吹胡笳。胡笳怨兮將送君”,讀來流走貫通而又氣勢排宕。全詩換韻頻繁,開始四句作一韻(支微通押),較為舒緩;中間四句兩句一轉韻,平仄交替,由舒緩而變得特別急促;最后又四句作一韻,逐漸回復舒緩。這種錯綜交織的安排,對表現起伏頓宕、悲壯淋漓的激情,起了很好的配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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