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尤袤
東府買舟船, 西府買器械。
問儂欲何為? 團結山水寨。
寨長過我廬, 意氣甚雄粗。
青衫兩承局, 暮夜連勾呼。
勾呼且未已, 椎剝到雞豕。
供應稍不如, 向前受笞箠。
驅東復驅西, 棄卻鋤與犁。
無錢買刀劍, 典盡渾家衣。
去年江南荒, 趁熟過江北;
江北不可住, 江南歸未得!
父母生我時, 教我學耕桑;
不識官府嚴, 安能事戎行!
執槍不解刺, 執弓不能射;
團結我何為, 徒勞定無益。
流離重流離, 忍凍復忍饑;
誰謂天地寬, 一身無所依!
淮南喪亂后, 安集亦未久。
死者積如麻, 生者能幾口!
荒村日西斜, 破屋兩三家;
撫摩力不給, 將奈此擾何!
〔承局〕官府差役。〔椎剝〕敲剝。猶言抽筋剝皮。〔渾家〕全家。〔趁熟〕逃荒,投奔年成好的地方。〔撫摩〕撫慰、救濟。
據史料記載,尤袤為人剛正敢言、守法不阿,“嘗以淮南置山水寨擾民,不能保其家屬,竊悲哀之,作淮南民謠一篇……”(《三朝北盟會編·炎興下帙》)。按,“山水寨”,是當時的一種地方武裝。宋代兵制,正規軍之外,還有鄉兵。“鄉兵者,選自戶籍,或土民應募,在所團練,以為防守之兵也。”(《宋史·兵志四》)山水寨這種鄉兵組織曾經在抗敵御侮方面起過一定作用,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弊端也越來越明顯。尤袤這首《淮民謠》通過對一鄉民被強征入伍前后遭遇的描寫,不僅對因戰亂而備罹患難的廣大淮民表示了極大的悲憤和同情,而且對借組織山水寨之機殘害百姓、魚肉人民的腐敗無能的統治者給予無情的揭露和鞭撻,讀來沉痛感人。
“東府買舟船,西府買器械。”開篇劈頭而來,驟然而起。緊張忙亂地去官家貨場買舟船器械,這是怎么回事呢?“問儂欲何為? 團結山水寨。”一問一答解除了讀者的疑惑,同時揭出詩篇主旨。
“寨長過我廬”以下八句,特寫官役。從神情(“意氣甚雄粗”)、穿著(“青衫兩承局”)、言行(“暮放連勾呼”、“供應稍不如,向前受笞箠”)多方面描繪那幫貪官污吏驕橫霸道、趁火打劫、欺壓百姓的丑惡嘴臉。他們趾高氣昂地在鄉民們的房舍前大聲叫嚷,還迫使已經家徒四壁的鄉民款待他們,稍不如其意還要遭到毒打。詩篇在表面平緩的敘述中包含了作者對這些統治階級爪牙無情的鄙薄、斥責。
“驅東復驅西”以下,更具體地反映“團結山水寨”擾民、害民的事實。鄉民們“被驅不異犬與雞”,疲于奔命,良田拋荒,糊口保命都成問題,可是還得自己籌備錢財買武器。錢從何來?萬般無奈,只得典當了全家的衣服!淮民的慘況,怵目驚心。
“去年江南荒,趁熟過江北;江北不可住,江南歸未得。”鄉民由眼前慘況憶起當初逃荒過江,沒想到如今又被強征入伍,結果落得江南荒,難歸故鄉;江北亂,難以保全。“江南”到“江北”,輕輕一筆由鄉民的遭遇透視當時整個社會民生凋敝的情形,從而更大范圍地反映了現實,擴大了詩篇的內蘊。
“父母生我時”以下八句,說明“團結山水寨”的“徒勞”、“無益”,進一步揭露山水寨擾民、害民之深。鄉民們世代農桑,本不事戎行,被官府強行組織起來后又不能加以嚴格的訓練,甚至連武器也不會使,這些毫無斗志,又根本不懂征戰的鄉兵能起什么作用!
“流離重流離”等四句,對淮民的苦難進行了集中的概括。較之前面對官差的描寫,一憐憫,一憎惡,可謂愛憎分明。鄉民們傾家蕩產之后進了行伍,可是仍舊免不了顛沛流離、受凍挨餓。此處不可留,家鄉歸未得,凄愴哀楚之極,鄉民不由得悲慨:“誰謂天地寬,一身無所依!”天地之大竟沒有一介鄉民安身之處,怎不令人哀痛欲絕。
“淮南喪亂后”以下是詩篇的最后一部分。如果說前此是較平靜的敘寫,那么這里的議論則很近似白居易《新樂府》創作中感情激越的“卒章顯志”。詩人心憂黎庶,滿腔激憤,勇敢地站出來為民請命,他沉痛地揭示白骨露野、滿目瘡痍的社會現實。淮南地方如此境況,本應加以安撫救濟,現無力救撫,反相擾害,詩人對昏庸腐敗的統治者不顧人民死活的暴行表示了強烈的譴責。“撫摩力不給,將奈此擾何!”仿佛樂曲演奏中的一記重鼓,收結有力。
《淮民謠》采用賦法,寓情于敘事之中,再由敘而議,以議作結。筆墨酣暢,層次井然。其語言通俗平易,如“儂”、“渾家”、“趁熟”及“驅東復驅西”、“流離重流離,忍凍復忍饑”,真可謂“語雜歌謠,最易感人”。
透過上面這些,我們不難看出詩人的創作有力地繼承了漢樂府、杜甫、白居易現實主義創作的傳統。與尤袤同屬“中興四大詩人”的楊萬里曾贊嘆尤氏詩的平淡(《娛書堂詩話》卷上),我們結合這首《淮民謠》看,實在是似平淡而實不平淡,自然淳樸的字里行間所澎湃著的憂國憂民的感情激流是人們很容易感受的。大概也正因詩人不是一味“平淡”,而有一腔關心民瘼的熱情,因而難怪他任職過的泰興地方吏民為其立生祠來感激、懷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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