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適·東平別前衛縣李宩少府》原文與賞析
高適
黃鳥翩翩楊柳垂,春風送客使人悲。
怨別自驚千里外,論交卻憶十年時。
云開汶水孤帆遠,路繞梁山匹馬遲。
此地從來可乘興,留君不住益凄其。
天寶五載春,高適旅居東平(郡名,治所在今山東東平西北十五里),恰與卸任的衛縣(今河南淇縣)少府李寀分別,寫下了這首送別詩。詩中回顧了交往十年的深厚情誼,抒發了客中離別的悲凄之情。
說起高適的送別詩,最為人稱道的莫過于《別董大》: “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寫景壯闊渾灝,抒情極為豪放。讀之令人心胸為之寬廣,精神為之振奮,盡掃悲愁,一往無前,充分體現了高適詩歌“豪宕感激”的藝術特征。但高適除了這類豪氣干云的慷慨之歌外,還有一類風格凄楚纏綿,低回留連的悲怨之音,同樣醇厚動人,具有強烈的藝術魅力。而這首詩即是代表之一。
這是一首七言律詩。首聯“黃鳥翩翩楊柳垂,春風送客使人愁”,詩人攫取最能表現春天時令的“翩翩黃鳥”、低垂的楊柳、和煦的春風,組成一幅明麗的春景圖。本來,友人離別,凄楚可知,而詩人卻出人意表地以明媚的春景來襯托這種內心的“悲愁”,豈不有違常理嗎? 其實,正如王夫之在《薑齋詩話》中所說: “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 一倍增其哀樂”那樣,詩人以明麗的春景來寫“愁”情更反襯出內心“愁”怨之深。因為大自然的美,只有愉快的心情才能欣賞,而現在卻與知交分別在即,無法共同來享受這良辰美景,內心怎不倍感“悲”愁呢? 所以,透過美景來寫“愁”情,使感情更深入一層,由此可見詩人之匠心獨運。不過,讀到這里,腦海里不由得升起這一強烈的“懸念”: 人生聚散,本屬常事,何必又如此不能自持呢?這一“懸念”,緊承的頷聯作了解答: “怨別自驚千里外,論交卻憶十年時。”原來,友人此別,將遠去“千里”,離別越遠,會面益難,這怎不令人由“驚”而“怨”呢?這是“愁”的原因之一;以交道而論,與李寀并非一年半載短暫之誼,而是有“十年”交往的深厚感情。此次分手,各自東西,相距千里,怎不“悲”傷呢?這是原因之二。高適這里點出“十年”,還另有深意。他曾在《邯鄲少年行》里揭露出: “君不見即今交態薄,黃金用盡還疏索”的世態炎涼;也曾在《淇上酬薛三據兼寄郭少府微》中慨嘆: “皇情念淳古,時俗何浮薄”的虛偽人情,而他和李寀的交情,經過“十年”的考驗,是那樣純潔無暇,肝膽相照。在此臨別之際,就彌覺珍貴,更值得回“憶”,同時也愈增加了離別的“悲”傷。總之,前四句中詩人運用反襯,設置“懸念”,“驚千里”之闊大空間,壯離愁之混茫無盡; “憶十年”之悠長時間,顯交誼之綿長誠摯。以回顧曲折之妙筆,把臨別之際內心的復雜感情刻畫得深婉動人。正如趙臣瑗所說: “春風和煦,黃鳥方相逐于柳蔭深處,而人方送別。當此之時,即新知近地,且猶不可,況以十年之誼,而為千里之游乎?所以忽然而驚,猛然而憶,而卒至悵然而悲也。” (《唐七言律詩箋注》卷一)
如果說前四句側重于臨別前的復雜心理描寫,那么頸聯便轉為分別后的形象刻畫: “云開汶水孤帆遠,路繞梁山匹馬遲。”云開日出,春光格外艷麗,但友人“遠”去的一葉“孤帆”卻飄然而逝,獨留下詩人匹馬單騎,“繞梁山”而回返。這兩句中,值得注意的是一個“遠”字,一個“遲”字,這兩個字表象述意,十分精妙。所謂遠者:不僅詩人目馳神往,極力眺望友人“孤帆”遠去的神態如在目前,而且他還曲折傳達出此時此刻詩人內心的復雜心理活動:即因山長水遠,見面無由而產生的巨大悵惘和迷茫,從而在主觀上產生一種遙遠之感。而一個“遲”字,正是這種主觀感受的形象寫照。亦如趙臣璦所言:“去者去矣,帆非遠,我偏覺其遠;歸者歸矣,馬非遲,我偏欲其遲。此二句寫一種戀戀不舍情事,逼真如畫。”(《唐七言律詩箋注》卷一)
尾聯“此地從來可乘興,留君不住益凄其”,再回應前文,直抒內心的凄然之情。第一句,先宕開一筆,此地春光明媚,正可乘其興致,暢敘情誼。卻不料友人去意已定,“留君不住”,怎不倍感“凄其”呢?而且這兩句各用一典,“乘興”,據《晉書·王徽之傳》:王徽之居山陰,曾雪夜泛舟訪戴逵(字安道)經宿方至,剛到門前,忽然返回,人問其故,他說: “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安道哉!” “凄其”見《詩經·邶風·綠衣》: “凄其以風”,“其”為語言助詞,此指心境凄涼。用典而使人不覺,借其一端發揮出深長的詩意,正是高詩“篇終接混茫” (杜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三十七長史參三十韻》)的本色。
此詩起調以景襯情,然后以“千里”、“十年”補足“悲”傷之由。接著寫分別后的極度惆悵,最后再正面點出“凄其”之情。格調舒緩,語言流暢自然,使一腔“悲” “怨”之情如潺潺細流,曲折蜿蜒而出,凄楚纏綿,沁人心脾。在以豪放著名的高詩中確為別具一格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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