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參·與高適薛據同登慈恩寺浮圖》原文與賞析
岑參
塔勢如涌出,孤高聳天宮。
登臨出世界,蹬道盤虛空。
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
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
下窺指高鳥,俯聽聞驚風。
連山若波濤,奔走似朝東。
青槐夾馳道,宮觀何玲瓏!
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
五陵北原上,萬古青濛濛。
凈理了可悟,勝因夙所宗。
誓將掛冠去,覺道資無窮。
唐人作詩,素有互相競賽之風。吳師道稱: “岑嘉州(參)與子美(杜甫) 游,長于五言,皆唐詩巨擘也。”巨擘之間賽起詩來,氣象當更可觀。謝榛《四溟詩話》就評判過一次岑、杜之間的寄、答之作,以為“岑詩警健,杜作殊不愜意,譬如善弈者,偶爾輕敵,輸此一著”,可見是杜甫“輸”了。湊巧得很,天寶十一載(852),岑參、高適、杜甫、薛據諸人,同登長安曲江之北的“慈恩寺塔” (即“大雁塔”),先后以同題作詩,顯然亦有競賽之意。后世鑒賞家評杜詩為眾作之“壓卷” (見《唐詩鑒賞辭典》428頁),可見這回是杜甫“贏”了。不過,子美贏得也實在不易,因為岑參素以“詞麗格雄”著稱,這首《登慈恩寺浮圖(塔)》詩,也自有難以凌軼之處。
先看起句: “塔勢如涌出,孤高聳天宮。”此敘詩人身在塔底,猛見七層之塔直聳云霄的瞬間印象,不僅發語突兀,而且著一“涌”字,頓有一種強烈的“生成”感:那塔仿佛才從地下沖涌而起,就扶搖直上,剎那間便穿透云空;其“孤高”自得之態,竟把縹緲森嚴的“天宮”,也逼得退避三舍。筆端帶有何等氣勢!至于杜甫,作詩既在其后,又有與岑參一比高下之心,開篇自亦吐語驚人、毫不相讓:“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以“跨”字狀貌高塔橫出青穹的雄影,又烘托以烈烈不息的天半之“風”,氣勢雖不若岑參,境界則更見闊遠,可謂旗鼓相當。
與高適薛據同登慈恩寺浮圖岑參
清《馬駘畫寶》
接著四句敘登塔。由于詩人巧妙地把塔外世界作為登高的參照物,那愈升愈高的景象,便帶有了奇幻飄渺的錯覺。隨著逐層的升登,詩人仿佛一步步踏“出”了人間的大千“世界”。仰看頭上的“蹬道”,因為有塔外碧天白云的襯托,便似乎不是架設在塔身之內,而是無所憑借地盤升于“虛空”之上!到了樓近塔頂的高處,感覺就更奇幻了: 那崢嶸高峻的寶塔,仿佛不是從地上聳起,倒是靠了鬼斧神工之力,從懸浮的萬里云空,突然壓向了神州大地——“蹬道盤虛空”、“突兀壓神州”兩句,正是從詩人登高俯、仰的錯覺中,表現慈恩寺塔的峻高,不僅富于動態感,而且造出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奇境。比較起來,杜甫之敘登塔,就略顯遜色了: “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龍蛇窟,始出枝撐幽”——方始登高,便生“百憂”,自是憂國憂民的“詩圣”襟懷。但就對升登之境的描摹看,杜詩畢竟太跳脫了些,反不如岑作之奇妙真切。
待到登臨慈恩寺塔頂,境界更覺高妙: “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下窺指高鳥,俯聽聞驚風。”以夸張之語,寫高踞天半之感覺,筆力有多雄勁! 而詩人俯窺高鳥、竦聽驚風的欣喜自得之情,亦隱隱溢于辭表。但因為此詩開篇已有“孤高聳天宮”的夸張描摹,此處仍以夸張敘其峻高,境界未免重出。比起杜甫的“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讀者自能辨出,還是杜甫思致繽紛、境界清闊,而且“景虛而有味。”
不過,岑參畢竟是大手筆: 當其描述身居塔頂俯覽四方之景時,眼底的山原、陵苑便全都生氣流動、奔湊筆端了。“連山若波濤,奔走似朝東。” 以“波濤”比擬東望中的連綿群山,又以“奔走”狀其起伏欲動之態,那靜立的山巒,便帶有了呼嘯澎湃之勢,滾滾而東。這化靜為動的寫法,與后世辛棄疾以“萬馬回旋”之喻,描摹“眾山欲東”景象,正有異曲同工之妙。然后回首南望,只見四達的“馳道”,從金壁輝煌的宮觀樓闕中奔出,帶著蒼翠的槐樹影,伸向遠天;那宮觀樓閣,原本都巍峨入云,而今從七層塔頂俯瞰,竟渺然而小,顯得何其“玲瓏”可愛!最令人嘆賞的,還是“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二句。“秋色”本無運動之態,但在詩人筆下,卻如銜枚奔行中的龐大騎隊,前后人、馬,一色青碧,剛從天邊涌出,轉眼間已擁擁攢攢,布滿了千里“關中”——把蒼茫無際的“秋色”,表現得如此富于聲勢,這在后世,恐怕也唯有歐陽修描摹“秋聲”的“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之句,方可與之媲美!最后寫高塔之北望:“五陵北原上,萬古青濛濛”!在遼遠的山原上,隱隱可見漢代的“五陵” (即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平陵)。在那里長眠的,便是曾經以雄偉壯大的氣象,崛起于中原大地的漢帝國的五位帝王(高祖、惠帝、景帝、武帝和昭帝)。然而滄海桑田,他們當年燦爛煊赫的文治武功,而今安在?只有青濛濛的云煙,還籠罩著這些孤清的墓陵,“萬古”不散。這兩句描摹眼前之景,而融之以“萬古”青煙,抒寫了詩人俯覽中悠悠而生的多少歷史盛衰之感。
正是順著這一思緒,詩之結尾忽然化出了頓然悟道式的曠達之語:“凈理(即佛理)了可悟,勝因(即“善因”)夙所宗。誓將掛冠去,覺道資無窮。”——站在寶塔頂上,悟覺到世界之長久和人生之有限,則身外的功業、名利、榮華、享樂,又有什么可留戀的?倒不如掛冠棄官、超然世外,以領略佛家的無窮之“道”,不更有興味些?從登高俯臨的清奇之境,引發“了悟”佛理的曠達之思,這就是岑參《登慈恩寺浮圖》所抒寫的情志。杜甫則不同: 他在后半篇雖也描述了“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的俯覽之景,卻又隱隱與時局的混亂、山河的破裂交織在一起,表達了“登茲翻百憂”的志士之慨。所以,結尾又以“回首叫虞舜,蒼梧云正愁”、“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的比興,寄寓了那深切的憂國之思。讀來令人百感交集、惋嘆不已。明人王世貞稱“岑(參)才麗而情不足” (《藝苑巵言》)。比較一下岑、杜這兩首同題之作,人們正可感受到:岑參曠達,杜甫執著; 岑詩以境界之清奇雄麗見長,杜詩則以詩韻之蘊藉深沉為優。從詩以言志的傳統眼光看,岑詩之“情不足”,恰為杜詩之韻深長所壓倒。判杜詩為“壓卷”,良有以也。倘若從對登高覽景的審美觀照看,則岑詩寫景的奇恣清健,又非杜詩所能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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