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無名氏·鳴鳳記(第四出嚴嵩慶壽)

內閣首輔夏言力主收復河套，推薦都御史曾銑總制三邊。嚴嵩欲奪夏言大權，竭力反對，他勾結總兵仇鸞，阻撓出兵河套，并賄通內監，誣蔑曾銑“克減軍餉，妄動失機”，下獄處死，進而陷害夏言“喪師辱國，謗毀圣上”，將其殺害，妻妾徒邊。嚴嵩禍國殃民的暴行，激起朝野義憤。楊繼盛不聽夫人勸阻，燈前修本，冒死劾奸，慘遭毒手，其妻楊氏亦死節。新科進士鄒應龍、林潤不到嚴府參謁，反拜夏、楊魂靈，嚴世蕃得知此事，便設計將二人發放到邊遠地區加以迫害。董修策、張鶴樓、吳時中十分憤慨，聯名彈劾，遭到毒打，被發配充軍。郭希顏盡言極諫，歷數嚴嵩罪行，亦被殺害。后來，鄒應龍、孫丕楊，林潤等相繼劾奏，終于斗倒嚴嵩，翦除奸黨，眾忠臣不白之冤得以昭雪。



(丑上唱)

【夜游朝】博帶峨冠身顯耀，登甲第始趨朝。富貴情懷，苞苴志量，那管經綸廊廟。

金榜臚傳姓字題，從今脫卻破藍衣; 滿堂金玉重重富，誰信當年一腐儒? 自家趙文華，浙江慈溪人也。名登黃甲，官拜刑曹。只是平生貪利貪名，不免患得患失。附勢趨權，不辭吮癰舐痔; 市恩固寵，那知瀝膽披肝。且是舌劍唇槍，有一篇大詐若忠的議論; 更兼奴顏婢膝，用幾許為鬼為蜮的權謀。陷害忠良，如稱鉤打釘，拗曲作直; 模棱世事，如蘆席夾囤，隨方就圓。不學他一榜三百人，賽過那八關十六子。我想起來，若不乞哀于黃昏，怎得驕人于白日? 惟有謹身殿大學士嚴介溪，權侔人主、位冠群僚。公子嚴東樓，總攬朝綱，裁決機務，四方貢獻，多歸其府，滿朝顯貴，半出其門。京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稱，家內有真兒子假兒子之號。為何有假兒子之號? 但是大小官員，拜他為父，即加顯擢，故此門下乾子頗多。下官久有此心，無由進見。且進見之時，必有贄禮。若不投其所好，怎得重用? 因此費盡心機，訪得今日是他生日，預差人澆成一對壽燭，外用金皮包裹，雕刻五彩龍鳳，內用奇方制度，暗藏外國異香。點上燭時，百鳥皆來，香煙結成“福壽”二字，豈非無價之寶! 又訪得他新造一座萬花樓，極其華采，只少一條鋪單。被我買囑匠人，量了他尺寸，前往松江打一條五彩大絨單，鋪在他樓上，實為曲盡人情。那嚴東樓豈無所愛! 又將上好荊金，打一個溺器，用珊瑚寶玉鑲嵌，妝點奇異春畫，私奉與他。咦! 不要說嚴東樓，就是泥人也要歡喜起來。他家書房內羅龍文，門上牛班頭，又各送銀一百兩，求他為先容之地， 亦可謂周到矣。 前項禮物并羹果， 昨已差人送過。今日竟去把盞，不免就行。迤邐行來，此間已是嚴府前了。把門大叔在么? (副末應上) 呀! 趙先生拜揖。(丑背云) 怎么不謝我? 待我問一聲。牛大叔，昨日小禮到了么? (副末) 呸! 我做公人的極怕倒贓，昨日送得些東西，今日就要倒了。(丑) 不!我問小禮曾送到否? (副末) 這個有了。只是少些! (丑背云)這個戲丫麻，一百兩銀子還嫌少哩! (副末) 你怎么罵我?(丑) 豈敢罵大叔? 我慈溪鄉語，但是敬重那人，就叫他戲丫麻了。(副末) 如此多叫我幾聲，折了銀子罷。(丑) 這個就叫戲丫麻，戲丫麻，嵯娘戲丫麻。(副末) 怎么有個“娘”字在里面?(丑) 娘者是好也。(副末) 罷，罷，我不計較了。(丑) 多謝大叔扶持，我且先問一個消息。昨日送七寶溺器，大老爺歡喜么?(副末) 大老爺見了大惱，說道：“他是奉承膫子，不奉承我?！?丑) 如此怎么了? (副末) 趙先生，不要慌了，被我解說得好了。我說道：“別人送禮不過口內吃的，身上穿的，耳中聽的，眼前玩的，也不為十分奉承。這個東西才是呵卵脬的樣兒?！?(丑)老老爺見了大單子也喜么? (副末) 老老爺把那單子鋪在樓上，只見一寸也不多，一寸也不少，那時不勝踴躍，脫下了朝靴，光光里打了十七八個大滾。(丑) 這是個赤腳光棍了。(副末) 不是個赤腳光棍，那里稱得這樣大鋪? (丑) 大叔，今日老老爺壽誕，特來祝賀，煩你通報一聲。(副末) 如此少待。(下。丑吊場作丑態， 跪介。 凈扮嚴嵩， 副凈扮世蕾， 末扮羅龍文， 副末持壽燭酒上) (凈唱)

【寶鼎兒】燮理陰陽調鼎老，感荷皇恩深浩。(副凈) 瑤池日暖，環佩風輕，御爐香裊。(末)棨戟門全家天祿，(副末) 平沙堤獨行坦道。(合) 看人在花前，花諳人意，同歡同笑。

(副凈) 爹爹今日壽旦，孩兒聊具春酒，以介眉壽。(凈) 今日是家宴，分付門上，倘有各衙門官來賀，止收禮帖，免勞進見。(副末) 刑部趙郎中跪門久了。(副凈) 爹爹，這個且容他進來。(凈) 請進來! (丑進見凈介。凈) 昨蒙寶炬，如錫百朋。(丑) 竭盡寸忱，仰祈萬壽。(副末) 厚貺重重，拜嘉愧赧。(丑) 庸人瑣瑣，幸賴提攜。(丑、末相見) (丑) 羅先生，英豪幸聚一堂。(末) 趙大人，喜起共期千載。(丑) 老大人，我趙文華一則為大人華誕，聊稱壽觴; 一則欲拜大人為嚴父，少伸孝道。(凈) 多謝，多謝! (副凈) 昨日趙榮江見惠鋪單，已知曲體人情，這對壽燭，想亦非常。(凈) 如此就點上。(副末應點燭介，眾看介。凈) 呀! 怎么異香滿室，百鳥皆來，香煙上結成“福壽”兩字?“果是無價之寶! (丑) 可見老爺福壽天成，故壽燭中亦顯此祥瑞。(凈笑介) 果然奇異! (丑) 老爺請上坐，待兒子送酒。(丑送凈酒，唱)

【錦堂月】 鳳蠟光搖，龍涎瑞靄，華堂恍如仙島。南極祥光，當筵喜臨高照。慶春風喬梓齊榮，樂晚景椿萱同操。(合) 齊祝禱，愿與國同休，萬年壽考。(副凈送酒，唱)

【前腔】 自小，身拜龍樓，名班鳳闕，同歡月夕花朝，重慶堂開，孫枝更喜克肖。荷中朝誥捧黃龍，喜東海音傳青鳥。(合前)

【前腔】 (末送凈酒) 祈保，天壽彌高，皇恩克鞏，永為策勛元老。鶴算綿延，流年暗中重造。喜瑤池王母增桃，看仙仗安期遺寶。(合前) (凈) 斟酒來，待我敬了趙、羅兩位老爺。

【前腔】 垂老，華發蕭疏，韶光荏苒，漸看不同年少。廣集英豪，只指望輔車相保。喜一門六貴同朝，羨五色全家封誥。(合前)

【醉翁子】 (丑) 聽告： 從今效螟蛉子道，望恩相維持，仁兄引導。(凈) 歡樂! 會風虎云龍，羽翼相從膽氣豪。(合) 樽傾倒，看海屋籌添，旭日云高。(副凈) 承教。論吾翁是當朝顯要，且竭力趨承，盡心倚靠。(末)堪笑。那戇士狂生，獨立無親枉自勞。(合前)

【僥僥令】 (丑)花香沾繡襖，(凈)酒色映宮袍。(合)但見躋躋黛眉吹鳳管，連袂奏鸞簫舞楚腰。(副凈) 春光雖易老，(末) 春景任游遨。(合) 直飲到興盡酒闌歌舞罷，明月上花梢、轉斗杓。

【十二時】 謝天謝地謝皇堯，冀默佑無疆壽考，惟愿甲子循環轉一遭。

(凈) 趙榮江，我門下惟有鄢懋卿最幸，今日你又在他上了。明日就升你為通政，一應奏章，都是你執掌。(丑) 多謝老爺。

(凈)筵開相府勝蓬萊，(丑)壽比岡陵位鼎臺。

(眾) 海外奇珍爭獻納，(合) 君王又進紫霞杯。



苞苴 (bao ju包居)： 賄略。臚傳： 古時科舉，殿試后，皇帝傳旨召見新科進士依次唱名傳呼。吮癰舐痔： 比喻不擇手段地巴結人。為鬼為蜮：語出 《詩經·小雅·何人斯》：“為鬼為蜮，則不可得。”蜮，傳說中在水里暗害人的怪物。后來用鬼蜮比喻陰險害人。荊金： 質地上好象金子。見《韓非子·內儲·七術》：“荊之地，麗水之中生金?！?膫子： 男性生殖器。燮理陰陽： 指古代大臣輔助皇帝治理國家。燮理，調和。百朋： 上古以貝殼為貨幣，五貝為一串，兩串為一朋。百，言其多。喜起： 指君臣?！渡袝ひ骛ⅰ罚骸肮呻畔苍?，元首起哉。”這里用“喜起”指代君臣。喬梓： 借指父子。安期： 古代傳說中的神仙。螟蛉： 語出 《詩經·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贏負之?！焙Ｎ莼I添： 意即長生不老。見《東坡志林》。



《鳴鳳記》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和戰斗性，是我國戲曲史上留傳下來的第一部時事劇。作者以鮮明的愛憎，飽滿的激情，犀利辛辣的筆鋒，憤怒地鞭撻了嚴嵩父子禍國殃民的種種罪行。熱情地頌揚了“雙忠八義”前仆后繼，為國除奸的光輝業績。暴露了明王朝的政治黑暗與腐敗。剖析了統治階級內部的尖銳矛盾，描繪了驚心動魄的忠奸斗爭。譜寫出一曲正義壓倒邪惡，忠良戰勝奸惡的贊歌。

《嚴嵩慶壽》一出寫得十分精采，成功地塑造了幾個反面人物形象，其中尤以趙文華寫得最為生動。

趙文華一出場，一曲 【夜游朝】，寥寥二十幾個字便從總體上描摹出一個貪官污吏的形象?！案毁F情懷，苞苴志量，那管經綸廊廟”，活生生地道出趙文華作官的目的，只是為圖富貴，賄略。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追逐名利，攫取財富上，至于報效國家，建功立業，國計民生，朝廷大事，都置于腦后，漠不關心。

接著，作者飽蘸濃墨，筆鋒一轉，細膩深刻地描繪他的心理狀態，暴露其丑惡靈魂。趙文華生來對于名利就特別喜歡，唯利是圖，唯名必得，是他的天性。為了名利，他可以極盡巴結、賄賂上司和權貴之能事，阿諛奉承，投其所好，討得歡心?！捌缴澙澝?，不免患得患失，附勢趨權，不辭吮癰舐痔”。為了名利，為了得寵，他可以搖唇鼓舌，惡意中傷，弄虛作假，欺上罔下?！吧鄤Υ綐?，有一篇大詐若忠的議論”。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尋求升遷，永保富貴榮華，他可以不要氣節，不管操守，玩弄權術，耍陰謀，搞詭計，排擠同僚，打擊他人，“奴顏婢膝，用幾許為鬼為蜮的權謀，陷害忠良，如稱鉤打釘，拗曲作直”。他的處世哲學就是遇事模棱兩可，圓滑機變，見風使舵。“模棱世事，如蘆席夾囤，隨方就圓”。他的這種精神境界決定他不可能廉潔奉公，忠心事主，憂國憂民，必然走投機取巧、鉆營求官的道路?！安粚W他一榜三百人，賽過那八關十六子”。只要有名可得，有利可圖，也那管什么良心、人格。他的靈魂已被名利吞噬掉。

要升官發財，靠誰呢?他一眼看中了嚴嵩，只有投到他的門下，抱住這條粗腿，才能達到目的。因為嚴嵩“權侔人主，位冠群僚”; 嚴東樓“總攬朝綱，裁決機務”。“四方貢獻，多歸其府，滿朝顯貴，半出其門”，凡“大小官員，拜他為父，即加顯擢”。有了這樣的大靠山，還怕不能隨心所欲?趙文華要拜嚴嵩為父，這件事在他心里不知想過了多少次? 盤算了多少回?“下官久有此心，無由進見”?？梢娖淙烁裰傲?，靈魂之齷齪，實在令人發指。

趙文華費盡心思，暗暗訪到了嚴嵩的生日。借給嚴嵩慶壽之機，拜他為父，這是巴結他們父子的最好機會，絕不能放過。要依附于他們父子，必須有禮物孝敬。送什么呢?嚴嵩家中金玉滿堂，古玩字畫、綾鑼綢緞，珍饈美味，應有盡有，可謂富甲天下，尋常的禮物根本不會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如不投其所好，就不會得到重用。因此，送什么禮物，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它關系到趙文華的命運，舉足輕重。趙文華為此挖空心思，絞盡腦汁，用盡了機謀，終于為嚴嵩準備了兩件獨出心裁，豐厚別致的生日禮物。一是“澆成一對壽燭，外用金皮包裹，雕刻五彩龍鳳，內用奇方制度，暗藏外國異香。點上燭時，百鳥皆來”，更為奇妙的是香煙還能結成“福壽”二字。二是他訪得嚴嵩“新造一座萬花樓，極其華采，只少一條鋪單?！庇谑潜恪百I囑匠人，量了他尺寸，前往松江，打一條五彩大絨單，”送給嚴嵩鋪在樓上。這兩件與眾不同的禮物，恰合嚴嵩心意。那對壽燭，嚴嵩看了稱贊道：“果是無價之寶”，“果真奇異”。那條五彩大絨單，嚴嵩見了欣喜若狂，禁不住“脫下朝靴，光光里打了十七八個大滾”。送給嚴東樓的禮物更是奇特，既不是口內吃的，身上穿的，也不是耳中聽的，眼前玩的，而是一個用“上好荊金，打一個溺器，用珊瑚寶玉鑲嵌，妝點奇異春畫”。這件禮物稀奇古怪，聞所未聞，也只有趙文華才想得出來。趙文華不僅精心設計了送給嚴嵩父子的禮物，就連對嚴府看門的牛班頭，書房內的羅文龍也忘不了行賄，“各送銀一百兩，求他為先容之地”，趙文華想得多么周到啊! 從他所送禮物的選擇上，可以看出： 名利熏心的趙文華為討好嚴嵩父子無所不用極其，真可謂費盡心機，曲意逢迎，討好有術，巴結有方。

在嚴府，趙文華恬不知恥地說：“老大人，我趙文華一則為大人華誕，聊稱壽觴; 一則欲拜大人為嚴父，少伸孝道”。當點著壽燭，香煙上結成“福壽”二字，嚴嵩覺得奇異時，他不失時機地趕緊奉承道：“可見老爺福壽天成，故壽燭中亦顯此祥瑞”。甜言密語使嚴嵩高興得眼睛合成一道縫。酒宴中，他無恥地口稱兒子，畢恭畢敬地給嚴嵩敬酒，祝愿嚴嵩“與國同休、萬年壽考”，表示要“效螟蛉子道”，希望“恩相維持，仁兄引導”。趙文華終于如愿以償，嚴嵩升他為通政。作者通過對趙文華言行舉止的細致描寫，揭露他的丑惡靈魂，把他一副奴才嘴臉赤裸裸的展現出來，讓人看后幾欲作嘔。

全出戲寫得十分真切動人，作者以細膩的筆觸，犀利的語言，夸張漫畫式手法，層層鋪敘，處處揭露，步步推進，既傳其神又寫其心，把趙文華趨炎附勢，奴顏婢膝的性格刻畫得淋漓盡致。將他貪名圖利，不惜認賊作父，吮癰舐痔的丑惡面目暴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