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這首詞寫于郴州(今湖南郴縣)貶所。無論在當時還是后世,它都贏得了讀者心靈的“同頻共振”。據說蘇軾頗愛詞的結尾兩句,嘗自書于扇云: “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詩人玉屑》引《冷齋夜話》)黃庭堅雖對“斜陽暮”三字重出略感遺憾,卻也贊嘆: “此詞高絕。”(《苕溪漁隱叢話》引《詩眼》)而清代的陳廷焯則著以“尤為入妙”的評語(《白雨齋詞話》)。可見其藝術魅力是如何經久不衰。
詞一開篇,便展示了一個令人傷心慘目的朦朧世界:霧氣彌漫,月色凄迷,以至樓臺與津渡都隱沒不見,除了朦朧一片,便是一片朦朧。這不能不使登高遠眺的作者產生歸路茫茫之感。他想遁離這紛爭不止、憂患無已的人世,然而,“桃源望斷無尋處”,哪里有他所殷殷向往和孜孜以求的世外“桃源”? “望斷”二字,寫出了作者對世外桃源的鍥而不舍的尋覓、追求以及這種尋覓、追求之徒勞。其實,即便真能尋覓到“怡然有余樂”的世外桃源,作者以一介罪臣的身份又豈能高蹈而去?不是嗎?他心寄桃源,卻身系孤館: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曰“孤館”,其孤苦、寂寞之情已見,而“孤館”,為“春寒”所鎖,則又添了幾多幽冷、幾多凄涼?不僅如此,此際恰值薄暮時分,更有那杜鵑啼歸,其聲哀切;斜陽西沉,其色慘淡。氛圍若此,仕途順利尚難忍受,何況被馮煦稱為“古之傷心人”的逐臣呢?這里,“可堪”二字下得何等滯重!它如泣如訴,既是無奈之極的悵問,也是沉痛之至的嘆息。難怪王國維會覺得“凄婉”猶難盡其概,而要目之為“凄厲”了。
如果說上片著重以景傳情的話,那么,過片三句則改為借典喻情。“驛寄”句化用南朝陸凱故事:陸凱與范曄交好,嘗自江南寄贈梅花一枝,聊以表達思慕之意,并附詩一首: “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這便是“寄梅”的由來。“魚傳”句則典出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這里,所謂“驛寄梅花,魚傳尺索”,實際上是喻指友人頻頻來信慰解。天涯知己,互通款曲,這本不失為人生快事之一,但作者因久經壓抑,胸中的憤懣郁結已深,很難排遣,所以,友人的慰解非但不能驅散包裹著他的濃重的愁云,反倒更勾起他“獨在異鄉為異客”的遷謫淪落之恨。“砌成此恨無重數”,這“恨”,豈不正是指遷謫淪落之恨? “無重數”,既是極言綿綿此恨的漫無邊際、渺無絕期,也是暗示:在這遷謫淪落之恨中,糅入了多種復雜的成分,它包括理想受挫的憂憤、同志星離的悲傷、有鄉難回的感慨等等。而一個“砌”字,則妙在化無形為有形,使其“恨”成為可以觸摸的實體,不僅作用于讀者的感覺,也作用了讀者的視覺。結尾兩句于極度愁悶中忽發奇想,埋怨江水無情,益見沉痛。“郴江”,發源于郴州東面的黃岑山,北流至郴口,與耒水會合后注入湘江。“幸自”,即本自; “為誰”,意猶為什么; “瀟湘”,是瀟水與湘水的合稱。在作者看來,郴江本當始終環繞著郴山而流,如今它卻北入湘江,一去不返,個中情由實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實,郴江未必真有心會舍卻郴山而去;之所以徑去不顧,乃是造物主使然。既然如此,無情的與其說是郴江,莫若說是造物主。因而,“為誰流下”云云,豈不也可視為作者對無情的造物主的一種究詰? “郴江”在這里無疑具有象征的意蘊:在作者對郴江的故作不解的詰問中,分明傾注了他自己離鄉遠謫的無盡怨憤。蘇軾對此詞大為稱賞。全詞音調之凄厲,猶如蕭瑟秋風中折翅墜地的孤鶴的哀唳,使人讀后低回不已。
誦淮海小詞云: “杜鵑聲里斜陽暮。”公(山谷)曰: “此詞高絕。但既云‘斜陽’,又云‘暮’,則重出也。欲改‘斜陽’作‘簾櫳’。”余曰: “既言‘孤館閉春寒’,似無簾櫳。”公曰: “亭傳雖未必有簾櫳,有亦無害。”余曰:“此詞本模寫牢落之狀,若曰簾櫳,恐損初意。”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引《詩眼》)
“斜陽暮”三字犯起二語,固是語病,而琢句卻佳。結二語情文雙絕,筆力既高,風韻亦勝,我莫名其妙。此詞骨高韻高,少游獨有千古。(陳廷焯《云韶集》評)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王國維《人間詞話》)
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東坡賞其后二語,猶為皮相。(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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