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詩歌札記·說王勃的五絕三首
依照常識,所謂五言絕句是指全詩只有四句、一共二十個字的舊體詩。這種詩體自魏晉時代即已形成。所以今人在讀唐詩中的所謂五言絕句時,并不認為它是一種新詩體。其實問題并不這樣簡單。盡管六朝以來從樂府民歌到文人創作,五言四句的詩作車載斗量,可是它們與進入唐代以后所產生的屬于近體詩范疇的絕句并不全同。嚴格地說,同樣是五言四句的詩,有不少應被稱為古體詩;只有合于近體詩的格律,其作法基本與五言律詩一樣,不過不是八句而只有四句,才是真正的五言絕句。從古、近體詩的區別上說,那只有進入唐代以后,才產生真正合乎近體詩格律的五言絕句。
空話無憑,請看實例。首先,有些五言四句的詩是押仄聲韻的,而近體詩卻不允許押仄聲韻,因此這樣的詩應屬于古體詩范疇。如孟浩然的《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雖然也被稱作五言絕句,其實是一首篇幅最短的古體詩。至于王之渙的《登鸛雀樓》,才是屬于近體詩范疇的標準五言絕句:“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我們試用平仄的格律來表示: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其次,是不是押平聲韻腳的四句五言詩就可以稱為五言絕句呢?也不能這樣說。比如相傳為陶淵明所作的《四時歌》而實際上是顧愷之寫的《神情詩》:“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揚明輝,冬嶺秀寒松。”其平仄完全不符合近體詩的格律,特別是第三句的末一字竟是平聲,那只能稱之為古體詩。甚至連隋代薛道衡的《人日思歸詩》:“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后,思(去聲)發在花前。”由于第一句和第二句的第二字都用了平聲字,第四字都用了仄聲字,形成了“一順邊”的現象,盡管它的后三句基本上已符合五言近體的格律,仍不能算作標準的五言絕句。總之,把凡是五言四句的詩都稱為五言絕句是不適當的,五言絕句應屬于近體詩范疇,每一句都要合律才行。
當然,不完全符合近體格律的五言四句之作,從古到今一直存在,就在唐代大詩人的作品中也有不少。但我們必須看到,從唐代開始,與五言律詩產生的同時,畢竟也出現了格律謹嚴、平仄協調的屬于近體詩范疇的五言絕句。所以到了宋代,就稱這種合律的五七言絕句為“小律詩”,以區別于不完全合律的只有四句的五七言之作。
我們這樣把同為五言四句的作品劃分為古體詩和近體詩,并非搞煩瑣哲學,更不想否定常識性的提法。我只是想說明,同樣是五言四句,嚴格要求合律的近體詩與不強調格律的古體詩是有所不同的。前者乃是與律詩一同出現的新詩體,它們與律詩同屬于近體范疇,盡管差別極其細小,但畢竟是“新產品”。正如從蘸水鋼筆進化為自來水鋼筆一樣,我們應把它們看成兩個階段的產物。
據我粗略的統計,從初唐開始,保存在《全唐詩》中有代表性作家的詩作,真正屬于近體詩范疇、即格律比較謹嚴完善的五言絕句,要算王勃的詩了;而且相對來說,他的合律的五絕之作流傳至今的數量也比較多。王勃是“初唐四杰”中的“首席”,而其他三人,楊炯竟沒有一首五絕保存下來,盧照鄰、駱賓王的五絕也不及王詩數量多,而且半數以上不完全合律。因此,王勃在五言絕句的創新方面,即把五言四句的詩當成新體詩來寫,在初唐詩壇上是有一定貢獻的。這里我們就從他現存的三十幾首五言絕句(大部分是合律的近體五絕)中選出三首來介紹給讀者,讓我們看看它們在思想和藝術方面究竟有哪些新特點。
第一首題為《登城春望》:
物外山川近,(仄仄平平仄)
晴初景靄新;(平平仄仄平)
芳郊花柳遍,(平平平仄仄)
何處不宜春! (平仄仄平平)
此詩每句都符合格律,每個字的聲調都用得很準確(末句第一字可平可仄,故依然合律),所以它儼然是半首五言律詩。同時,頭兩句對仗工穩,也像是一首律詩的后一半。當然,這只是從形式上看,但欣賞一首好詩卻不能只限于形式。由于一首五絕只有二十個字,不管它是古體或近體,容量總是有限的。因此從六朝開始,大凡用這種體裁寫的詩基本上只能一詩表一意,涵義上過多的層次曲折固然容納不下,就是過于詳盡細致的描寫也無法展開。但唐人五絕之所以終勝六朝一籌,主要在于這個時代的詩人,已懂得充分利用這短短的二十個字,盡量下凝煉濃縮的功夫,既要設法容納豐富的內容和曲折的層次,又要使它深入淺出,言有盡而意無窮。王勃的這首小詩,從題目來看,內容也無非只寫目光所能達到的地方,似乎談不上什么深度。不過一經仔細分析,就會發現“登城春望”這個題目也并不止一層意思。首先是特定的地點,即作者所登的城樓是高出于一般建筑物的,站得高自然就看得遠。其次是特定的季節,題中已點明是春。但春日登高遠望也要有適當的條件,即最好是晴天。如果陰云蔽日,迷霧塞空,那就什么也望不見了。這層意思題目中并未明說,而詩中第二句卻明點了出來:“晴初景靄新。”這樣,詩題與詩句既可互相補充,而且也留有余地,否則把詩中所有的涵義都反映在詩題上,那就毫無含蓄,連詩也可以不作了。
既是“登城”,則首句“物外”兩字才有依據,而不是泛用。試想,一個人如果久居城內,地勢低平,到處是大街小巷,店鋪房屋,觸目所見都成障礙。站在這條街上,由于隔著房屋,自然看不見與之平行的另一條街。局限在四面都有遮攔的地方,當然無從擴展視野。如今一旦“登城”,超脫于“物外”,不僅擺脫市井的塵囂,而且游目縱覽,城外遠處的山川也盡收眼底。作者眼中的山川離城市并不遠,這原是客觀上的距離。但由于平時局促城中,根本不可能同郊野山川打交道,于是從思想感情上也平添了許多阻隔。不但談不到可望而不可即,簡直可以說被人為的環境分割開來,城市的凡俗喧鬧同大自然的山川草木竟然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現在詩人登上城樓,實際上眼中的山川景物與自己的所在地,從距離講并沒有縮短,該有多遠還照舊有多遠。可是,詩人在城上遠眺,目光所及,畢竟看到了暌離很久的遠處的山川;就主觀心理而言,這美好的大自然景物同自己的思想感情仿佛一下子接近很多,疏遠多時的山川居然映入眼簾,頓時有了一種親切新鮮的感覺。而這種心理上的接受乃是由于身在“物外”的緣故。它既包含登高可以眺遠的自然條件,也蘊涵著從市井塵囂中擺脫出來的精神上的舒展和自由。這就使詩句有了深度。這樣一句詩,從外在的目光所接觸寫到心理上與山川景物間距離的縮短,是唐代以前的短詩、小詩中很少出現的。僅只這一句詩已足說明,到了初唐四杰的時期,詩歌在思想藝術上都已比六朝時代有了很大進步。像王勃所寫的近體五言絕句,其成就絕對不僅僅局限于形式格律上的成熟。
第二句的“景”即古“影”字,義與“陰”通。光線所及,總有明暗,明者為“光”、為“陽”,暗者為“影”、為“陰”。這就是“光陰”和“光景”這兩個詞匯的由來。“靄”指云霧之氣,不過比云霧要疏淡稀薄一些,總之是在有無虛實之間的。詩句里的“景靄”,本指天空中一片迷茫卻又不太濃厚的云氣,這在南方的春天的原野上是屢見不鮮的。不過它對于登高望遠卻不大有利。可是詩人登城時恰值天色初晴,光線由弱變強,日色漸明而“景靄”漸退,不僅不會阻隔人們的視線,反給人以一種自隱而顯、自模糊而逐漸清晰的感覺,于是詩人對于這樣日出放晴后的“景靄”用了一個“新”字。這是吐故納新、除舊布新、推陳出新的“新”,它同樣是作者主觀心理上的感受和體會。不僅切合“晴初”,而且從而透露了“春”的氣氛和信息。同時,這個“新”字又是下面兩句的根腳,第三、四句正是從這第二句的“新”字生發出來的。
前兩句既然曲折多層次,后兩句便不能過于迂回隱約,而應該寫得爽朗明快一些,所以作者乃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看似淺露,實見真率。這同前兩句相反相成,且輝映成趣。因為寫五言絕句終歸以清新流暢為主,不宜起伏太多,頓挫太頻。第三句“芳郊花柳遍”,是由遠及近,既然遠處的山川已仿佛縮短距離,歷歷在目,那么近處的花柳布滿芳郊更是一清二楚,所在繽紛繚繞,使人目不暇接了。第四句“何處不宜春”,不說春光無所不在,卻反過來說沒有任何一個地方不宜于春天的到來。這才是融情于景的高明手筆。而在這樣一首短詩中,卻洋溢著無限生機,不僅調子顯得活潑輕快,而且從簡短的描述中體現了詩人本身的蓬勃朝氣和開朗精神。這正是王國維所說的“唐人高處”,也正是杜甫之所以唾棄那些嘲笑四杰的輕薄人物,而盛稱他們為“江河萬古流”的關鍵所在。(注)
第二、第三兩首是組詩,總題為《江亭夜月送別二首》。這是王勃五絕的代表作,有的選本或全選,或只選了第二首。我以為兩首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應該放在一起分析:
江送巴南水,山橫塞北去。
津亭秋月夜,誰見泣離群!
亂煙籠碧砌,飛月向南端。
寂寂離亭掩,江山此夜寒。
王勃少年得意,未幾因撰《斗雞檄文》得罪了唐高宗,乃被廢黜。咸亨年間(670—673年)一度遠游到四川作客。從此詩第一首“巴南水”字樣來看,顯然是作者在四川寫的;由于失意,詩中便有些感傷情緒了。詩人既在四川作客,則此詩實為客中送客,客能北歸而自己卻仍羈泊在外。題中和詩中幾次說到“月”,而且點明是秋夜,疑是中秋前后所作,而地點則在江邊碼頭附近的津亭,那是供行人歇腳或送別者小飲之處,所謂“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是也。把時間、地點弄清楚,詩意也就不難體會了。
先看前一首。第一句:“江送巴南水”,“江”指長江,而行人肯定是即將買舟東下的。作者說通過萬里長江,把巴南的水直送到下游。言外說巴南的水還有北流的機會,而自己身在巴蜀,卻不能像要走的朋友那樣翩然歸去,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和滋味從這第一句已隱約透露出來了。而第二句卻把筆勢宕開,從巴南一下子擲向塞北。或者這位行人真要到塞北去,然而在巴南是肯定望不到塞北的,能望到的只是阻攔住自己視線的北面的高山。在千萬重山巒的那一面,或者遲早總會見到塞北的云吧。乍看去仿佛作者有意給上句找個對句,意義上未免勉強(如相傳唐人的惡詩,“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便是無中生有硬湊出來的)。我體會這一虛筆可能包含著兩重意思,一是友人將作萬里之行,要走到巴南人根本看不到的地方;二是道途遙遠,山川阻隔,除了乘船,還要經行崎嶇山路,那么遠處高山上的白云便儼如塞北了。這是詩人以想象寄托感慨。不過從詩意來看,這一句總有點浮泛,不無辭費之嫌,有點美中不足。第三句“津亭秋月夜”,點明送別之地和友人分手的時間與日期。中秋原是家人團聚的日子,卻偏偏在秋月良宵到江邊送客遠行,真有點煞風景。但作者在第四句卻從反面著筆,意思說多數家人都在月圓之夜歡聚一堂,誰能見到在這冷落凄清的江畔津亭之上有人因離群而啜泣呢! 這首詩頭兩句寫大背景,隱喻南北暌隔的感慨;三、四兩句則實寫眼前送別的現場,用筆較為直拙,不大講求技巧。短短四句,卻向虛實兩極分化,似乎寫得不夠成熟。其實前一首純為后一首作鋪墊,精彩全在后面的四句。但我卻不主張有的選本只選后一首。因為沒有前一首,那么后一首的好處你是無論如何也涵泳不深,體會不透的。只有兩詩比照而觀,在結構的虛實相映,用筆的巧拙互見之中,才能見出詩人的匠心。
后一首第一句寫月夜景色刻畫入微。夜色已深,秋意漸濃,江畔上空濕霧如煙,把那侵滿碧苔的亭階籠罩得看不分明了,這里已隱含時光逐漸推移之意;但作者還嫌不夠警策,在“月”上用了個“飛”字,以點明時光過得飛快。蓋遠人將別,送行者依依難舍,從月出時開始話別,不知不覺月影已從東面移向南端,宛如飛過一樣。這個“飛”字也是詩人主觀上的感覺。作者實際上是連續運用反襯手法來寫惜別之情。一、以“飛月”形容時光的飛逝;二、以時光飛逝暗示人們話別之久;三、以話別之久點出友情之深,這才使行人長時間地不忍離去。寫到這里,作為五言近體詩,惜別之情已寫得相當深透(雖然并未直說),再往細膩處寫,不僅篇幅容不下,也超出了詩的傳統范圍而近于詞了(如牛希濟《生查子》的“語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柳永的《雨霖鈴》“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和周邦彥的《蝶戀花》“執手霜風吹鬢影,去意徊徨,別語愁難聽”等等,置于詩中,便覺辭費)。于是詩人采用了跳躍手段,把分手時的具體場面省略,末二句只寫離人去后的情景。人走后,留下的只有“掩”了門的“寂寂離亭”,這已足夠使人感到冷落空虛;而由于強烈的孤獨感正在侵襲著自己,頓感到一陣寒意,于是歸結到“江山此夜寒”,不說人寒,卻擴大開來說江和山從這一晚上也有了寒意。這個“寒”不僅由于溫差改變,而是詩人的主觀心理突然產生了難以忍受的瑟縮之感。這同樣是我在前文所說的融情入景的生花妙筆。總之,詩人從寫外在客觀景物發展為描述個人主觀心理上內在的感受,并且巧妙地而并不顯眼地用了融情人景的手法。從藝術手段上講,這都說明初唐詩人比六朝作家向前跨進了一大步。當然,像王勃這樣的作家,更熟練地運用了寫近體詩的格律來完成具有劃時代特征的五言絕句,就更值得我們予以足夠的注意了。
注:杜甫《戲為六絕句》中曾寫道“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古人雖有爭議,卻也早有定論,這是肯定四杰的評語,并且是對“輕薄為文”哂笑四杰的人的蔑視。不意近時有人大作翻案文章,認為這是杜甫譏笑四杰為“輕薄”的,結果“身與名俱滅”者倒成了“四杰”。理由之一是杜甫的祖父杜審言是瞧不起四杰的。即以四杰本身而論,至今名亦始終未滅,其聲譽雖不及杜甫,也該算是“萬古流”了。過去我們總愛把古代詩人劃分得壁壘森嚴,儼如敵國,實際是受了一切事物都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先入為主之見的影響。就拿這里所分析的三首王勃詩來看,它們同杜甫的詩歌恐怕只有相通之處而無根本對立的跡象可言。那種動輒翻案的做法是否有標奇立異嘩眾取寵之嫌,則非我所知了。
上一篇:古代詩歌札記·說王之渙《登鸛雀樓》
下一篇:古代詩歌札記·說王安石《書湖陰先生壁》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