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兩晉南北朝詩歌·兩晉詩歌·郭璞·游仙詩(選一首)》鑒賞
郭璞
京華游俠窟,山林隱遁棲。
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
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
靈溪可潛盤,安事登云梯?
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
進則保龍見,退為觸藩羝。
高蹈風塵外,長揖謝夷齊。
郭璞《游仙詩》,今存十四首(內(nèi)四首殘),載錄于《全晉詩》、《文選》(錄七首)等古籍。這是他的代表作。
這個組詩的內(nèi)容,主要是歌頌“高蹈遺世”,即對世俗生活的蔑視和對隱逸生涯的歌贊。它不像一般游仙詩那樣,專寫想象中的仙山靈域和赤松、王喬之類,而是借歌吟神仙來抒發(fā)“憂生之嗟”(曹植語),多自敘懷抱。這組詩名為“游仙”,實是“詠懷”;說是吟詠仙事,實際歌唱隱遁,即在歌唱隱遁之處,常常表達了憂生憤世之情。但也因此流露出逃避現(xiàn)實的消極思想。實際上,郭璞的《游仙詩》,同阮籍的《詠懷詩》是很相近的,都為憤世嫉俗之作。正因如此,《詩品》作者鐘嶸給以這樣的評語:“乃是坎壈詠懷,非列仙之趣也。”
《京華游俠窟》,是《游仙詩》組詩中的第一首,詩題是后人所擬的,取詩之首句為題。它的主要內(nèi)容是寫:朱門不如蓬萊,與其仕進求富貴,不如隱居得安逸。一句話:從仕求榮不如高蹈謝世。此詩有較高的思想性,是組詩中最著名的一首,常為通行選本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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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詩在結(jié)構上,采取“多層次,依次遞進”的寫法,把要表達的社會生活和自己思想感情,都巧妙地融入每個層次、每個詩句之中。全詩十四句,除最后詩尾二句之外,其前的十二句,正好四句為一個層次,各層次既獨立,又有關聯(lián),最后落定于詩尾的“詩眼”上。
第一層:對仕宦之途的蔑視
京華游俠窯,山林隱遁棲。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
這是說京城是游俠們活動之地,而山林則是隱士棲居之所;榮華富貴有什么值得夸耀,還不如寄身于莽野草澤。京華,即京師繁華之地;游俠窟,指重義輕生之人聚居的地方。隱遁,隱居避世的人,即隱士。朱門與蓬萊,這是兩個相對見義之詞。前者,原指豪門貴宅,因古代豪宅院門都漆上朱紅色。此為榮華富貴的代稱。后者,有幾說:一說,即舊說海中仙山,即蓬萊仙境;又一說,此指隱遁之所。另有一說,“萊”,可能是“藜”之誤。因為藜、棲、荑、梯、妻、羝齊等古音同屬一部,而“萊”是另一韻部,不協(xié)。“托蓬藜”,即云棲身于草野。
這里詩人用隱遁生活來否定從仕求貴之途,表示了自己對官場生活和榮華富貴的蔑視。這層詩意,實際上已開門見山地點出了詩之主旨。下邊各層內(nèi)容,都是圍繞這個主題展開具體闡發(fā)和描寫。
為了進一步否定仕宦之途,詩人逐層地具體而深入地從正面說明隱遁生涯的美好之處。于是,詩篇就進入下一層次(即接著四句):
第二層:對隱遁生活的贊美
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 靈溪可潛盤,安事登云梯?
隱者的生活是:渴了,可以到山源處掬飲清水;餓了,則登上山岡去采食靈芝草。而那靈溪仙谷,完全可供隱居者盤桓漫游,何須一定去求仙升天呢?這里,尚有幾個疑詞補釋一下:
臨源與陵岡,前者,臨,即到;源,即水源。后者,陵,同凌,直上,即登上山岡。
挹與掇,前者,指汲取,舀也;后者,指拾取。
丹荑(荑,讀tí,有些注本有誤),即赤芝,亦名丹芝。古人認為吃了它,可以延年益壽。它是赤幢中之幼苗,更鮮美,更貴重。
潛盤與登云梯,前者,是說隱居盤游;后者,說法比較分歧。一些大學讀本注云:“登云梯,猶言致身青云,喻出仕。”附和者言:“指直上青云的仕途。”但若干舊注本都認為,此“言仙人升天,因云而上也。”(李善注《文選》語)目前通行注本大都從舊說,指升天成仙。如從郭詩之主旨思想推論,也不無道理,但嫌淺露,不夠深沉。因為大家知道,郭璞的《游仙詩》不同于一般游仙詩,其旨趣有異。他名為游仙訪道,實是熱衷隱遁謝世,真正的“游仙”,并不見得是詩人著意之處。總之,他認為,如果能夠潛隱山林,就是游仙,不必登云上天修煉。因為他雖然在其他一些詩中贊美“仙境”,但在理智上,并非真正認為有仙境的存在。
這四句詩,主要是描寫隱遁生涯的悠閑自在。這是第二層意思中的頭一點。下面兩句是第二點,即進一步用歷史事實(兩個典故)說明隱者節(jié)行高超——
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
這是援引“漆園傲吏”的典實,說莊周之傲世高節(jié)。當年他任“漆園吏”時,楚威王聞之,即派使臣“致厚幣,許以為相”,迎莊周出山。但周笑謂楚使者曰:“亟去,無污我!”這是《史記·老莊申韓列傳》中一段文字的大意。在《列女傳》中載有“萊子逸妻”的典實(逸,避世隱居)。其中有云:周代老萊子隱于蒙山之陽。楚王聞之,親往老萊之門,曰:“‘宋國之孤,原變先生。’老萊曰:‘諾’。妻曰:‘妾聞居亂世為人所制,能免乎患乎?妾不能為人所制。’遂投其畚而去。老萊乃隨而隱。”
第三層:表明自己退隱之志
詩人至此,首先抓住“進”與“退”的利害關系,作進一步的闡釋,指出——
進則保龍見,退則觸藩羝。
進向隱逸,避世更遠。這是用《周易》的語意,表示進一步高蹈謝世,就能夠保持中正的美德,而無禍患。保龍見,保,保持,持守;龍見,是“見龍在田”的省略。典出《周易·乾》,其“九二”有云:“見龍在田,利見大人。”《文言》(專解釋《易經(jīng)》中乾卦坤卦的《易傳》中篇名,也即《十翼》之一)曰:“見龍在田,……何謂也,子曰:‘龍德而正中者也’。”魏人王弼注云:“出潛離隱,故曰‘見龍’;處于地上,故曰‘在地’。”再說“退”,出潛離隱,退處世俗。這也是用《周易》語意,表明還居塵俗,就將如羝羊(公羊)觸藩那樣,兩角被卡住,進退不得而處于窘境。典出《周易·大壯》:“羝羊觸藩,羸其角,不能退,不能遂。”
這二句詩,由于對“進”與“退”二字的不同理解,得出恰恰相反的意思。
清人沈德潛認為:“進,謂仕進。言仕進者為保全身名之計。退,則類觸藩之羝。”(《古詩源》)今人林庚、北大、北師大的注釋用沈說,曰:“進,即進仕。”
唐人李善注《文選》曰:“進,謂求仙;退,謂處俗。”清人聞人倓等用李說。今人朱東潤、余冠英等從此說。注云:“‘進’,指避世更遠,入山更深”;“‘退’,指還居塵俗之中。”
我認為,李善之說,比較切合詩人原意。因為詩歌的主旨既然在于贊賞“隱逸”而否定“仕進”,那么,怎么在這里卻扯出一個與自己主旨相反的措辭呢?顯然,李說為妥。這樣,兩句詩的語譯,當是——
進而隱居,斷絕塵念,就能像龍在田中,因行為中正而無禍患;
退而處俗,留戀富貴,就會像雙角為籬笆所卡的公羊那樣,進退兩難,陷入窘境。
接著,用最后兩句煞尾,以表明自己退隱的堅定決心——
高蹈風塵外,長揖謝夷齊。
這是說,我要遠行于塵世之外,拱手長揖辭別伯夷、叔齊而去。高蹈,即遠行;長揖,古時一種禮節(jié),即拱手高舉,自上而下的相見禮。
詩人退隱之志,比周初隱者伯夷和叔齊他們還要堅定,還要高逸。因為詩人認為,商代的兩個隱士,他們雖然相互推讓王位而隱居,但武王伐紂時,他們卻還出來干預(不食周粟,絕食斗爭)。可見,他倆未能徹底忘懷世事。因此,要“謝夷齊”,不去效法他們,而且要做到更加高逸徹底,完全超乎塵世之外。“伯夷、叔齊”的典實出自《史記·伯夷列傳》、載云:他們(指夷齊)都是孤竹君之子。先是兩人互讓君主之位,而逃到周文王之處;后來,武王伐紂,他們想不通,拒食周栗,隱居首陽山,采薇而食,結(jié)果餓死(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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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在分析這首詩(《京華游仙窟》)之便,說說整組《游仙詩》的情況及問題。
首先,“游仙詩”來歷及類型
細讀上邊這首“游仙詩”,可以領略整組詩的大致風貌。郭璞的所謂“游仙詩”,實際上是“用比興手法,抒寫自己懷抱”的一種作品(劉大杰語)。這種“假托神仙以抒懷”的寫法,來源久遠。
早在戰(zhàn)國時,楚人屈原在《離騷》末尾就表示將遠游西海,以及托名屈詩的《遠游》等,就已經(jīng)有這個內(nèi)容了。特別是后者,竟成為后世“游仙詩”的濫觴。
在漢樂府中,也有類似的詩,名《步出夏門行》、《西門行》、《古艷歌》和《董逃行》、《王子喬》等,但無深切寄托,也沒顯示作者的精神氣質(zhì)。
至于,以“游仙”二字為詩題,最早始于曹植。他寫過《游仙》、《升天》、《仙人篇》等作品,是為了托于神仙來抒發(fā)“憂生之嗟”的。這是一些真正成熟了的正格游仙詩,為我國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詩歌流派。
在曹植游仙詩的影響下,郭璞的十四首“游仙詩”組產(chǎn)生了,雖非首創(chuàng),但它卻在繼承前人傳統(tǒng)基礎上,對游仙詩派的一種新的發(fā)展和延續(xù)。它既能很好地體現(xiàn)“假游仙以寄慨”的旨意,又能選取歷史題材來作詩的一種變格游仙詩,即借詠游仙以見自己的志趣的詩。其實,它是“詠懷詩”的一種別體。
其次,郭璞游仙詩產(chǎn)生原因
郭璞正處在中原淪陷,晉室南渡的動亂時代。南渡后,他只當了一個小官,“才高位卑”,很不得志。他的為人,表面清高淡泊,內(nèi)心卻熱衷富貴,因位居人下,心情常感攪擾。后來,見著王敦叛晉,勢必失敗,感到自己不但仕進已絕望,甚至連性命也無保障,于是,產(chǎn)生了“閟情丘壑,抽簪收發(fā)”的游仙心境。組詩中見到的“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其一);“圭璋雖特達,明月難闇投”(其五);“悲來惻丹心,零淚緣纓流”(其五)等句,正表達了他從“朱門”到“蓬萊”的失望情緒和悲傷心境。因此,郭璞的游仙詩,沒有去寫什么真正的仙境和靈異,而往往自述情懷,辭多慷慨。正如清人劉熙載在《藝概》中所說:
嵇叔夜、郭景純皆亮節(jié)之士,雖 《秋胡行》 貴玄默之致,《游仙詩》 假棲遁之言,而激烈悲憤,自在言外,乃知識曲宜聽其真也。
劉熙載道出了郭璞游仙詩之真諦所在。因此,它對后世游仙詩派的影響也是深遠的。如初唐的陳子昂,特別是盛唐的李白等人詩作,就是很好的例證。他們結(jié)合自己的生活、個性和自身修養(yǎng),融入詩歌,使游仙詩派又獲得了一個新的發(fā)展。從戰(zhàn)國屈原的創(chuàng)始,到三國曹植的成熟,再到兩晉郭璞的變異,直至唐代李白的新發(fā)展,正好呈現(xiàn)了一條我國游仙詩派的發(fā)展線索。
其三,郭詩的特殊風格
將郭璞《游仙詩》同其他同類題材的詩篇作一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郭詩的特殊風格。其主要特征是:文采華茂,富于抒情。其具體表現(xiàn):
第一、游仙其表,詠志其實,現(xiàn)實內(nèi)容豐贍。比如,第一首的對“朱門”的否定;第四首的傷時嘆世;第五首的懷才不遇之慨嘆;第六首的對權貴的嘲諷,等等,都證實了這一點。沈德潛曾經(jīng)批駁鐘嶸的評議而正確地指出:郭璞的“《游仙詩》本有托而言,坎壈詠懷,其本旨也。鐘嶸貶其少列仙之趣,謬矣。”
第二、辭藻華茂,景語精麗,更富于形象性。其中第四首(“六龍安可頓”)最為突出。它不像當時盛行的“玄言詩”那樣“理過其辭,淡乎寡味”,而是“彪炳可玩”,寫景清麗如畫,描寫則神采奕奕。
第三、具有更濃的抒情性。郭璞這組《游仙詩》雖然還未完全脫去玄風的影響,但從他的“歌隱遁、詠仙道”中,可以親切感受到作者藏之于中的“坎壈不平”情緒。加上組詩的辭采清美精妙,亦有助于詩篇抒情成分的加強,因它能幫助各種情調(diào)的渲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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