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英
翠紗籠袖映紅霏。冷香飛。洗凝脂。睡足嬌多,還是夜深宜。翻怕回廊花有影,移燭暗,放簾垂。尊前不按駐云詞。料花枝。妒蛾眉。丁屬東風,莫送片紅飛。春重錦堂人盡醉,和曉月,帶花歸。
吳文英的詠物詞,以花為題材的有好幾首。這一首是詠海棠的。詞寫得沉邃幽密,而出之以雋艷,頗能顯示夢窗詞的藝術特色。
詞牌名《江神子》,又名《江城子》。李別駕,當系吳的摯友李伯玉。據《癸辛雜識》,李伯玉字純甫,史嵩之當權時,為太常博士,后被劾去職,改任括蒼別駕。夢窗有詞《絳都春·李太博赴括蒼別駕》。按李任括蒼別駕時在南宋理宗淳祐六年(1246)十二月,則夢窗此詞當作于次年或稍后,亦即夢窗四十七歲以后(據年齡推算,從夏承燾說,見《吳夢窗系年》)。
詞的起句,“翠紗籠袖映紅霏。”海棠素有“紅霞帳”之喻。“翠紗籠袖”切“帳”。“霏”,云氣,“紅霏”亦從陸游詩句“乞借春陰護海棠”中化出。起筆扣題。“冷香”,花的清香,亦形容清香的花。“飛”比喻花光四射,或花香四溢。“凝脂”,凝聚的油脂,柔滑潔白,比喻人的肌膚柔嫩滑膩。借用白居易《長恨歌》“溫泉水滑洗凝脂”詩意,以出浴楊妃的膚色與海棠的嬌姿作比。這兩句承前分寫,“冷香”極寫花氣,“凝脂”極寫花色。是接著起句總提一筆以后的具體描寫。“睡足嬌多”,仍沿著“洗凝脂”的思路,暗寓唐玄宗、楊貴妃的故事。玄宗見楊妃睡起之態,曾戲曰: “是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此句與上句“洗凝脂”,都是擬人,即以名花比美人,意謂睡未足猶如此動人,睡足則自更媚態橫生,令人愛不忍釋。這三句是詞中僅有的對海棠的直接描繪,神完氣足,要言不煩。“還是夜深宜”,點明宴飲時間。“夜深”緊扣“睡足”,表明宴飲已到夜深,而越到夜深,花越是容光煥發。一個“宜”字,又表明夜深卻是賞花的最佳時刻,這時,人與花都精神倍增,因為人已到了半酣,花則已經“睡足”,可謂人花相得益彰。上闋到這里是一層意思。詩人以深邃綿密之筆,著意描寫海棠的色、香、神態,同時還渲染了深夜飲酒賞花的樂趣。接下來是第二層意思。“翻怕回廊花有影,移燭暗,放簾垂”,化用蘇軾詩:“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東坡生怕海棠在黑夜里沉沉睡去,故命人點燃著蠟燭照著海棠以保護之。而夢窗卻反其意而用之,偏認為夜深賞花,光線不可太強,倒是半明半暗、若隱若現為好。他怕燈光四射回廊下花影斑駁會妨礙視線,故意叫人把燈燭移向暗處,使遠離海棠,并且把簾幕放了下來,以免燈光外泄。這個樣子賞花,可以說是別開生面,一反前人所為。
上闋純寫賞花,先從花的神情、姿態著筆,然后寫到深夜飲酒賞花之別有風味。緩緩寫來,極有層次,而且銜接緊湊,轉換自然。尤其是移燭暗處,正好是為了不驚擾花的酣睡,同樣是出于護花之心,卻較之東坡想得更深、更細,也更能顯出其體貼入微處。而詞中強調暗處賞花之樂,言人所不曾言,可謂獨出機杼,不落窠臼。其間名花、美人、歷史故事,相互滲透,融為一體。是情,是景,讀來只覺香霧霏霏,花魂裊裊,密意深情,熔鑄于麗句清詞之中,令人玩索無盡。
下闋換意,從賞花轉入惜花。“尊前不按駐云詞。” “尊前”呼應題中“招飲”。“按”,打拍子,喻吟唱。“駐云詞”有二義:一、指民間曲調《駐云飛》,曾流行于宋元之際。二、泛指響遏行云的歌曲。此句意思是說,席間不要高聲歌唱,以免驚醒沉睡中的海棠。乃暗接上闋“移燭暗”句,卻并不明言花已睡去,純用暗示手法。“料花枝。妒蛾眉”,進一步寫惜花。“料”,料想,“蛾眉”,婦女的眉毛,這里泛指美麗而善妒的女性,喻造物主。詩人想到,這么嬌艷的名花、肯定會遭到造物主的妒忌的,所以,還應該想辦法愛惜它、保護它。這就逼出下句“丁屬東風”。“丁屬”,即叮囑,“東風”指造物主。“莫送片紅飛”,“片紅”,喻花瓣。此句是說,要叮囑主宰萬物的東風,千萬不要狂吹,免得吹落海棠,使美好事物橫遭摧殘。同上闋相似,下闋到這里是一層意思,著重在抒寫詞人惜花、護花的心情,在惜花的背后,又寄寓詞人的身世之感。但其表現手法極其委婉含蓄。應當指出,夢窗此詞至此才揭示主題,這也才是全詞的“眼”。歇拍“春重”三句是又一層意思。這三句既是寫實,又寄托著詞人的生活追求。“春重”,即春濃,“錦堂”,裝飾華麗的廳堂,扣題中主人李別駕;“花”,花香。海棠安然入睡了,香夢沉酣,畫堂里顯得春意彌漫,氣氛熱烈。飲酒賞花的人們逸興遄飛,略無倦意,直至通宵歡宴,最后大家醉醺醺地披著侵曉的月光,帶著滿身花氣,高高興興地散去。從“春重”起,是又一層意思。這三句與上句“丁屬東風”,緊相關聯,構成一種因果關系。由于東風有情,保護了花枝,使得海棠“睡足嬌多”,從而使參加飲酒賞花的客人都心滿意足地盡歡而散。這也是詩人所追求的美好生活。這里的“和月”,在于表明宴飲時間之久; “帶花”,則在于表明人們心情之愉悅。
這首詞的寫法是借花抒情,借花只是手段,抒情才是目的。借花又分兩步,第一步先寫賞花。這又分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寫夜深看花,最為合適;第二個層次再筆鋒一轉,寫暗處看花更饒有情趣。借花的第二步接寫惜花,也分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寫花好易被人妒(這里的“東風”已被性格化了),故應防止其受到損害;第二個層次接寫海棠得到“東風”的保護,于是花香、月色、人醉,皆大歡喜。曲折地表現了詩人的生活理想。此詞內容在于詠物,以花貫穿首尾,中間化用《長恨歌》詩意,融入李、楊故事,復翻出蘇詩,托物寄意,暗寓個人感慨。筆法跌宕起伏,開合自如,而其借“長恨”以抒發詩人自身之恨,則旁敲側擊,于委曲中傳出,針腳細密,不露痕跡。此詞語言流麗而不失典雅,極見錘煉功夫。特別是能化用典故,熟中見生,增加了詞的深度、厚度。曾有人認為夢窗詠物詞大半都是詞謎,實乃皮相之論。以此詞為例,其實并不晦澀難懂。夢窗詞托物言志,運用的仍是傳統寫法,僅僅是在承襲的基礎上有所突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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